玉燕扯下一条泛着淡淡粉色的床幔缠绕在房梁上,踩着凳子,慢慢将头伸进早已捆结实的绳环之中。
她此刻是绝望的,痛苦的,感受着脖颈处的异物,玉燕恍然惊觉,死亡的感觉竟是离自己那般近,似乎只要接下来踢开脚下的凳子,她所担忧的、畏惧的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可是,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玉燕心中不由浮现出娘亲离世时的遗言,那个含辛茹苦带大自己的可怜女子,临死前紧紧握着她的手,要她一定要找到生父,认祖归宗。
想到那张永远带着凄苦的柔弱脸庞,玉燕的动作不由顿住了。她自小由娘含辛茹苦养大,连爹的面还未见过,难道就这样死去?天无绝人之路,一息尚存,什么事都可以发生,尽管是当妓/女,又怎么样,总有一天,她会站在爹的面前。
所以,她绝不能这般窝囊死去。
……
青楼里,金姐穿过一对对与姑娘们调笑着的客人,好容易才在楼梯口寻到一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甫一见着那人,她方才面对江玉燕时的凌厉登时消失不见,反而造作地揉着手中帕子,嗲声道:“我说冯翁啊,那香香公主今晚已经准备好啦,让她先陪您老人家~”
那冯翁瞧着四十左右,看起来也算精神,只是对方大概做惯了商人,一双眼睛里满溢着算计,看起来着实不甚舒心。此人大抵也是来惯了这风月场所,听金姐说完,便下意识抓住了重点,不解地睁大眼睛问道:“先陪?”
金姐解释道:“然后再陪邓员外~”
原来是分上下两夜的。二人都是风月老手了,闻言皆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冯翁更是色眯眯道:“那么,我得赶紧~”
谁知接下来金姐的一番话却打断了他的小九九。
“她不陪夜,这要看谁出的价高,才能做决定~”
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风月女子,面都还没露呢,怎么还讲究起身价来了。冯翁登时不满道:“那有什么意思啊。”
金姐见惯了这种猴急的男人,因而也不慌,慢悠悠劝慰道:“这样的美女,一掷千金能亲香泽的话,说句实在的,也不枉此生啊。您再考虑考虑吧。”说完,便一甩帕子走人了。
徒留冯翁愣在原地,也不知该不该照她说的那般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
初更将至,已经换好着装的江玉燕推开木门,惊动了守在外边的婢女。
原本那婢女还不大乐意干这种盯梢的差事,毕竟江玉燕方才的抗拒她也不是没瞧见,此刻见着她略施薄粉的清秀模样,心中不免悄悄松了口气。再抬头看时,原本不过中人之姿的清秀佳人,此刻穿着青楼花魁才能穿的锦衣,配上那张含愁的芙蓉面,一时间竟是比她们楼里的魁首还要亮眼几分,让她这个见惯了风尘美人的同性都不由眼前一亮。
这下,那婢女原本不耐烦的语气也下意识放柔了些,望着江玉燕冷冷清清的面庞,轻声提醒道:“金姨说冯大户、邓大户已到,请香香姑娘出场。”
江玉燕眉眼低垂,看起来似乎丝毫不为所动,闻言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婢女依言退下,江玉燕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轻将门合上,转身进了屋子。茫然无助的女子莲步缓缓,抚着青丝思考如何将今晚蒙混过去,正想着对策时,房门突然被踹开,一个蒙着眼睛的神秘男子猛地跃进房中,江玉燕被吓了一跳,心中慌乱之时,却见那人扬手道:“姑娘,不用怕,我是‘仁义满天飞’少侠小鱼儿!我来救你!”
听见“仁义满天飞”几字,江玉燕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此人与她生父是否有关。转念一想,若那人早知道她的动向,自己又如何会被骗入这青楼之中?
短短时间,江玉燕便将事情分析得透彻。即便心中感伤,她也仍旧留了个心眼,满面防备道:“但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小鱼儿对于她的疑问充耳不闻,只是急匆匆拉着她的手想要带她离开:“不必要的问题不要问,我先救你出火坑,走!”
江玉燕此刻正纠结着这人身份,怎肯轻易随他走,忙施力拉住他,道:“多谢你,仁义满天飞少侠,我已经决定不走了。”
听见她这样说,小鱼儿松开手,怒其不争地问道:“为什么?”
江玉燕一瞬间陷入漫长的低落情绪之中,凄凄然道:“因为我已经想通了,即使我可以逃离这里,明天我还是一样要挨饿,那两个骗子根本不知道我爹在哪儿!我想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我爹了,所以我决定留在这儿。”
小鱼儿觉得这姑娘的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见江玉燕满目哀愁,不由上前支着胳膊靠在桌边,问她:“姑娘,你昨晚是不是不睡上铺啊?”
江玉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有些不明所以,矜持地摇了摇头,不解道:“怎么会这么问呢?”
她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果然便见小鱼儿道:“你是不是从上铺掉下来魂魄都散啦?那个老鸨的话你也信?你放心,我仁义满天飞一定帮你挡追兵,会放火、放蛇、放鼠,总之他们追不到你!”
他说得极其笃定,江玉燕被他话中含义打动,本已如同死灰一般的心竟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然而动摇过后,却是一阵失神。
毕竟小鱼儿口花花惯了,虽然他很明确地想要行侠仗义,但在外人听来,他的语气却并不怎么能让人信服,更何况江玉燕与他仅有一面之缘,远不如铁心兰等人知悉他的善心,因而仅仅动摇了一瞬,便还是坚定道:“我不走!”
小鱼儿无奈了,转过身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给我个面子嘛,我出江湖这么久,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仗义救弱女,眼罩还是新的,还没戴过,你看,”他说着便把眼睛上覆着的那层黑布眼罩取下,递到江玉燕眼前想要叫她看个分明,“你看看,还有一股皮草的味道。”
江玉燕愣住,顺势看过去,下意识轻耸琼鼻想要闻一闻他口中那个从没听过的味道。哪知还没看清楚,小鱼儿便利索将眼罩重新戴回头上,遮住眼睛接着循循善诱:“你这样做的话我很没面子的,你让我救你一次,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眼见这人这般不着调,江玉燕略显忧愁地看向他,道:“你不用再劝我了,我心意已决,我想……你还是走吧。”
小鱼儿惊呆了,他行走江湖这么久,还从没见过这么顽固不化的人,江玉燕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轻轻笑了笑,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倒出一杯酒液,道:“如果你肯出银子的话,我可以陪你喝一杯。”
救人不成,要救的人却还气定神闲地想要陪他的酒,小鱼儿心中简直糟糕透顶,将她快要伸到自己跟前的手推回去,道:“哎呀好了好了好了,你别再说啦,”他伸手在裤兜里搜寻一阵,掏出一张褶皱了的红包,塞到江玉燕手中,阻止她那些还未说出口膈应他的自甘堕落之语,试图同那个油盐不进的女子打商量:“给你红包,你就当帮帮忙,别说那么多啦,倒不如你被我象征地救出去,然后你再回来当妓/女?费你一壶茶的工夫,让我对自己有个交代,等我有空再来捧你的场啊。”
他本就是受人之托才来这里救人的,谁知江玉燕看似柔弱,脾气却那般倔强。小鱼儿虽然欣赏倔强的人,却不喜欢将这股犟劲用错地方的人。此刻与江玉燕交涉片刻仍不得解,耐心早已告罄,因而说话的语气也渐渐夹带了些微不可察的不耐烦。
江玉燕自是听出来了,因而抿抿唇,赌气般答道:“不好。”
这话就像一条引线,呲着火花嗖嗖引爆了小鱼儿心中隐忍半天的火气,彻底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炸到湮灭。江玉燕当即见他被自己气得转过身去,似是龇牙咧嘴地说了句:“第一次行侠仗义就碰钉子,真失败!”
江玉燕闻言面色不变,气定神闲地喝着刚刚递给小鱼儿未果的那杯酒,正想着这人等下会说些什么作为打动她的筹码,结果下一瞬却见他有些气恼地耸了耸肩膀,重新转过身子将手伸到她面前,道:“来,来呀。”
江玉燕以为他仍不死心,想要带她走,心中熨帖,面上却装傻道:“什么呀?”
“红包啊。”小鱼儿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
江玉燕希望落空,气得不顾淑女仪态直接将手里那张几乎没什么分量的红包扔到他掌中,骂道:“给你,你走啊!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眼见小鱼儿的背影消失不见,真的如她所愿走了,江玉燕心中却无法避免地感伤起来,失魂落魄地拿着手中酒杯喃喃道:
“娘,我真的是让男人给骗怕了,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心想救我,如果我跟他走,他再把我卖到别的妓院怎么办?如果他是真心想救我,我相信,他一定还会回来找我的。”
一定会回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