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 第5章 王的父亲

2017年七八月份，奶奶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跑到楼上要爷爷的赔偿金，晚上大闹了一顿。

小雨和小冰在阳台玩雪花片听得清清楚楚，奶奶吼：“我要分家！你把你爹的钱给我！我要那十万块钱！”

小雨疑惑，奶奶那时根本没听见赔偿金是多少，她怎么可能能准确说出多少钱呢？

小雨笨笨的脑袋都想到了，爸爸妈妈怎么会想不到，坚决不给钱。

奶奶坐在楼上的沙发上又要爸爸给她二十万分家，“我要分家！”

她那架势就好像今天不给钱就死在家里。

小雨刚拼好小汽车就听见屋里棒子砸肉的声音，她很熟悉，小时候妈妈一有不顺心的事就对小雨和弟弟拳打脚踢。

小冰被吓哭了，揪着姐姐的衣角问咋了。

小雨安抚好弟弟就偷偷把阳台门打开，走出房间看到奶奶拿着一个粗长粗长的棍子一下一下打着爸爸，嘴里还大声念叨：“给我钱！给我钱！”旁边的妈妈躲在角落哭，全然没有吵架时的高昂。她看到爸爸露出的手臂上纹了个“忍”。

忍什么呢？畸形的家庭吗？

带血的菜刀直直地对着小雨的方向，她上前把菜刀拿起来，用衣服擦干净。

家里的菜刀很厉害，前些年在厨房里切菜的妈妈听到爸爸回家的消息不小心切到手指，妈妈脸上还带着笑。

爸爸说妈妈是见到自己回来了太高兴。

今天的菜刀在爸爸的胳膊上留下开裂的血肉，血顺着爸爸的手指流到小雨的头上，再顺着额头流进她的眼睛。

爸爸的腿也曾受过伤，那时候在外婆家里，爸爸拉着小雨在堂屋里聊天，小冰拿着剪刀嘴里叫唤：“姐儿，我戳死你！”

爸爸护着小雨，训斥弟弟：“你不保护姐姐还想打她，看你姐到时候出嫁你哭成啥样子。”

小冰扁着嘴，一把把剪刀撇出去，刚好划伤爸爸的大腿，小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事情最后是不了了之，奶奶没要到钱，爸爸的手臂开裂缝针。

家庭矛盾再一次激化。

差不多十月份的时候，爸爸在镇上找了个短活。中午小雨照旧给老太太送饭，可能是啥称呼都没喊也没恭恭敬敬地跪下把饭盒递给老太太而是把饭放下就走，老太太不高兴了。

晚上，老太太在爸爸回家的时候开始了哭闹，说她儿媳妇不给饭吃，说儿媳妇指使孙女干这干那。小雨被爸爸一只手拎起来，从四楼一直到楼下，全程像个死人一样被拖着。

她后悔了，她以后再也不敢了，可是没人放过她，她直到跪在奶奶前面才能大口大口呼吸。

奶奶满是褶子的脸被撑开撑爆，门面里的老鼠全部从她脸上爬出来吱吱叫。她油腻的身材漏出黑水，慢慢浸没门面的地面，厕所里时不时蔓延出难闻气味。

爸爸掐着小雨的脖子，问她有没有给奶奶端饭。她连忙点头，我有，我有端饭！

可是身后拿着柴火棒子的麻子脸女人正在靠近她。

妈妈下去后问都没问就拿起堆在墙边的柴火抽打小雨，小雨跪在地上被抽得要死，爸爸和奶奶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看着小雨和妈妈的表演。

柴火棒子不光滑，一下就能让皮肤红肿起来，毛刺刮蹭着小雨的肚子和屁股，她被妈妈按住，想蜷缩起来保护自己都做不到，五脏六腑都快移位。

小雨是院儿里最容易挨打的人，和朋友吵架要被竹棍捋，自己的东西不收拾好被弟弟拿了又哭闹要被扇巴掌，说弟弟眼瞎要被扇嘴。

无论小雨怎么解释怎么求饶，妈妈统统不理，小雨委屈死了，她都看到老太太饭盒干干净净的了，一颗米都没有！连着打了十几分钟，久到小雨快要死去，妈妈才放下武器问奶奶满意了吗？

然后扇着小雨的脸跟老太太道歉：“我教子无方！”

“我该死！”

不管小雨的伤势就在楼下喊弟弟下来，离家出走了，虽然在半夜因为身上没有钱住宿，偷摸回了家，在小雨的卧室里藏了一夜。

小雨被妈妈搂着，弟弟被妈妈抱着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妈妈在哭诉自己的不容易，弟弟被感动地稀里哗啦，小雨捂着肚子掉眼泪，她今天晚上还没有吃饭。小雨的屁股，大腿小腿，胳膊还有肚子疼得要死，腰还被妈妈按着。

她甚至觉得自己活不过今晚，太疼了，由内到外的疼。冷风再一次吹过小雨被汗湿的头发，她穿的还是短袖短裤，浑身起鸡皮疙瘩，体温极速下降，然而过了一会小雨突然感觉被打的部位爆发出火热的温度，小雨的脑袋也晕乎乎的，要不是身上的疼痛感刺激着她，小雨恐怕要晕死过去了。

她顶着高高肿起的脸面对前方的河流，对岸的树枝挂着彩灯，不远处的广场正在播放凤凰传奇的歌，耳边的妈妈哽咽地说她对不起孩子，说她真是看错了人。

弟弟搂着妈妈的脖子哭喊：“妈妈你是最棒的。”

小雨只能缓慢地拿开妈妈松垮的手臂，慢慢向前一步，他们现在在高处，只差几步就能跳下去了，她想去河里洗一洗自己的身子。

碰巧小冰说了一句，妈妈冷回家吧。

第二天早上，小雨刚醒就被女人搂在怀里一顿拍，然后发了个悲苦的朋友圈。

没心没肺：唉，女人就是这么苦！结了婚的女人更苦！［自嘲］［自嘲］［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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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不出意外地发烧了，连着一个星期都是高烧还要坚持上学。

这件事发生以后爸爸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一个星期都可能见不到面。

小雨躺在奶奶以前睡觉的房间里时不时做着关于爷爷和死亡的梦。

她梦见爷爷朝她挥了挥手说：“乖孙女儿，快来，解脱了……”小雨想念爷爷，爷爷死后爸爸妈妈把家里关于爷爷的一切东西都烧了。

小雨迈不开腿，她想抱抱爷爷，也想让爷爷把她高举起来，她趴在地上用手做支撑一下一下地拖着铁硬的双腿缓慢爬行，小雨的头仰得高高的，嘴里不停地喊：“爷爷！爷爷……”

就快到了，马上就能抱抱爷爷了，我好想你爷爷。

“爷爷！”小雨扑通一下掉了床，她躺在缝隙之中用右手盖住红肿的眼睛，牙齿咬住左手无声哭泣，就差一点了，就差那么一点就摸到爷爷了。

小雨哭到眼睛睁不开，天亮了。

2018年，四年级下学年四月份期中考试的那一周妈妈去了十堰，外婆来照顾他们。

星期二，小雨像往常一样在楼下门面里写语文作业，她蹲在靠背椅子旁边，作业放在椅子上，非常把作，但小雨习惯了。

小雨左手还捏着一块钱一包的汉堡橡皮糖，是小卖部最流行的一种零食，不过不是很好吃，黏牙还不容易嚼烂。

她只吃过一次汉堡，爸爸那年搬砖赚了大钱，带着一家四口去人民公园附近的汉堡店，甜腻腻叫不出名字的白色酱糊了满嘴，小雨嫌弃地吐掉嘴里的酱，只吃汉堡没被酱料糟蹋的面包和肉。

爸爸点点小雨的脑袋，吃下剩下的部分。

下午去了人民公园里面玩，花巨资租了半小时的小船。

暖黄色的阳光洒在爸爸因为扛水泥变得粗壮的臂膀上，小雨拿着妈妈的手机拍下这幅画面，却没想到两年后变成了爸爸最后一张单人照片。

模糊不清的照片成了唯一念想。

五块钱一个的印着爱莎女王的塑料手提袋里还藏了一包辣条，小雨准备晚上偷偷躲在楼上放杂物的黑屋里吃。

天空下起了雨，由小变大，小雨刚把流行的零食撕开，门外就来了好多男人，小雨最讨厌除爸爸以外的男人了！当然也无比地惧怕这些人，因为这些人总是大大咧咧地动手动脚，摸小雨的手肩膀和腿，小雨每次都感觉别扭。

后来小雨和妈妈吵架的时候提起过，妈妈让小雨声音小点，生怕别人听不到，骂她不知羞。

小雨赶紧把手里的零食塞到手提袋里，门外那群人说：“小雨！你爸没了！”

小雨左耳突然耳鸣，没了是什么意思，哪儿来的蜜蜂趴在我耳朵叫唤？他们在说什么？

那群人还没结束，争着抢着说，好像是什么大喜事，一个个脸上油光满面，小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神经病！杀了你！杀了你！

“小雨，你爸死了！”

“小雨，你爸是喝酒喝死的！”

“哎呦！可怜的娃！”你爸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小雨在心里怒吼！神经病！不要脸！

小雨迷迷糊糊地看见外婆来了，外婆搂着她大哭，坐在门外排水管处的泥砖上，嘴像爷爷的收音机，一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哎哟！我的儿婿！”

“我可怜的外孙呦！”

用手擤一把鼻涕，抹在墙上，继续哭。

一群男人围着婆孙俩看戏，小雨边哭边警惕水管里的动静，这个排水管漏水，水滴时不时就会滴下来，一直没修好。

外婆一擤鼻涕，男人们一叫唤，水管里就响一下。

熟悉的冰棺，熟悉的场所。

爸爸真的死了。

妈妈说梦里的人身上有三盏灯，一盏在头上，一盏在右肩膀处，一盏在左肩膀处，这三处是绝对不能让死人拍灭的。

爸爸身上的三盏灯有没有被拍灭小雨不知道，但是爸爸说过他做过一个梦，一个噩梦，梦里爷爷当着奶奶的面拖着爸爸的身子，走出了潮湿阴暗的门面。

小雨熟练地带上白布，熟练地拿了一个火盆，熟练地拿钱在黄纸上拍印子，熟练地点燃火机。

外婆坐在奶奶旁边安慰她，同样跪在旁边的陌生女人神神叨叨地烧纸。

她麻木地看着两三个大男人叼着烟拿着抹布在爸爸身上擦拭，给他换上寿衣，麻木地看着一群大男人对着妈妈指指点点。

小雨的泪停不住，这次装的不是汉江河了，是太平洋。她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倚在门口的妈妈想，为什么妈妈不会哭呢？她凭什么不哭？因为妈妈不爱爸爸了对吗？

那天的雨真的好大，天空黑漆漆的，没有爸爸说的嫦娥也没有月亮，像是要把她吞没，她死死地咬住下唇。太累了，真的太累了，第二天的时候小雨已经说不出来话。

爸爸的葬礼是由她和妈妈主持的，舅舅一桌一桌地发着烟，是黄鹤楼。

小雨以前吃席的时候抢过这种烟，高高兴兴地拿给爸爸，她听说黄鹤楼特别贵，爸爸每次让她买的烟都是十块钱的福满多。但是当时的爸爸对着小雨发脾气，说她乱跑找不到人影，小雨兜里的烟顿时变得烫手。

还是后来妈妈指这茶几上没开封的烟，说：“这是你女子给你抢的烟。”

爸爸抱着受委屈的小雨，给她道歉，夸她是个好孩子，小雨才敢撇嘴哭。

六岁弟弟那时似乎还不太懂什么是死亡，他只知道爸爸睡着了，爸爸要去山上住了。小雨讨厌那时的小冰，她觉得弟弟好绝情，她连话都说不出，弟弟却戴着白布乐呵呵地吃饭，甚至还缠着她问爸爸去哪儿了。

小雨气得脑袋发昏，在上山的前一天她将弟弟关在楼上的房间里揍了一顿，吼他：“爸爸已经死了！他死了！你没有爸爸了！你懂不懂啊？！你没有爸爸了！他不要我们了！”

事后她看着躺在地上的弟弟脸上带着不知道谁的血一直抽抽噎噎地哭连大声哭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小雨心里更加烦躁，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人都死了哭什么啊！有本事你也去给他陪葬啊！鬼使神差之间，她蹲下去掐住了弟弟的脖子，就像爸爸掐她一样，想让他彻底闭嘴。

最好，最好死掉！

闭嘴！不许哭！不许哭！弟弟终于不哭了，她突然惊醒，赶忙松开了手跌坐在地上，弟弟被她掐得脸色涨红，小雨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她伸出双手想抱抱弟弟，可是弟弟却连连后退好像她是豺狼虎豹。

小雨心里又开始燥热起来，比原先的感觉更甚，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弟弟，弟弟也带着一种非常惊恐的眼神看着姐姐。

弟弟不哭了，他脸上的泪痕也没擦，眼睛黑黑的，一直盯着她看。

小雨突然伸手将手边的一切东西砸向对面的墙壁，她想发泄一下，她心里太热了。东西砸完，地上铺满了垃圾，弟弟抱着头躲在角落，不行，还是不行，好热好热。

“小雨，你在干……”妈妈打开了门声音戛然而止，她上楼听到屋子里传来的动静，身后还有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戚。小雨看向他们，燥热的心顿时掉入冰窟窿，妈妈推开她抱起地上的弟弟，亲戚围在门口对她指指点点，小雨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爸爸回来的那个雨夜，她也听不见周围吵吵嚷嚷的声音，他们在干什么？小雨有点发晕，视线变得模糊起来，闭上眼之前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声音，“小雨！”

弟弟，对不起。

倒下的那一刻，小雨后悔极了，该死的楼房居然不隔音，早知道就应该把门反锁了，她依旧不知悔改。

后来发生的事情小雨也不记得了，只知道以前喜欢在她面前撒娇的弟弟不见了。

无论她对着弟弟多么忏悔自己的过错，多么尽自己最大的力补偿弟弟都无济于事，只要弟弟出现在她面前就会变得很恐惧，好像她下一秒就要伸出双手再一次掐死他一样。弟弟将她推出他的世界，她再也不是弟弟心中那个完美的姐姐了，小雨在弟弟心中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扭曲的恶魔。

小丙，对不起，我也变成家里漆黑的恶魔了。

她打弟弟的那一天，也是一个小雨天。

她和弟弟也经常打架，但是没有哪一次像这样打得如此凶，这次应该不叫打架，是小雨单方面的殴打泄愤。

其实弟弟没做错什么，但是他年龄小，不高，成了小雨唯一的发泄对象，小雨幼时的恶劣因子在弟弟身上暴露无遗。

————

在老家的晚上，小雨和爸爸在院子里看星星。爸爸告诉小雨：“星星是月亮的眼泪，你看月亮越不圆哭得越厉害。”

小雨：“那满月为什么还有星星？”

“喜极而泣。”

“为什么？”

“因为满月的时候说明家人都在互相思念。”

“也会思念死人吗？”

“只要是家人都会思念。”

“我们家也这样吗？”

爸爸沉默了一下，说：“对，哪怕是我们这样的家庭也会。”

“爸爸。”

“嗯？”

“我爱你。”

“我也爱小雨。”

梦醒了，可她还陷在梦里。

想着想着小雨突然哭了。

星星是月亮的眼泪，那小雨呢？

小雨会是谁的眼泪？

超级贝利亚：肺雾小雨。[666][666][666]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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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