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经过步行街的时候,刚下过雨,落叶没有扫,树上叶子也还没掉光,整条街望去都是大片鲜亮的黄褐色。树上没有标签,我就看地上的叶子,想这是什么树,过一会儿想起来这是椴树。开始我想的是银杏,才有这样金色的光泽,可银杏更纯粹,不会这样间杂凌乱。当然,看叶片也能马上认出来。我突然很想看银杏。印象里中学的小园林里种着两三棵百年银杏,在河边小道的尽头,少见的纤纤长长,栽得很近,树冠靠在一起,中间就形成了一个自然的又高又窄的门,等叶子全然金黄,这时候再来一阵适宜的风……如果不是操场上传来喊声和哨声,以及风冷得要命,很难不以为那是个仙境的入口。
话说回来,我往前走,走到大学路,就想穿过你们学校主楼抄个近路,结果刚进大门,就看到庭院里左边那棵粗壮高大的银杏,高过楼顶,金灿得晃眼……”
“这棵树差不多两百岁了。”
“那附近竟然有这么古老的东西。”
“为什么这样看我?”烟雾后的脸模糊扭曲,似笑非笑。
“职业病,总觉得听出了树犹如此的意思。”
“我没有仔细想过,不过你说的在理。
最近在家里坐着的时候,总好像回到三年前坐在荻良身边,上中学后他就不乐意我叫他小荻了,一副大人模样。结果……”见肖江微笑,英晴也笑了,
“大脑死亡,心还在跳,奇怪的是,总觉得这时候还有可能救活,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我似乎也更愿意相信心跳是更真实的存在证明。虽然脑子已经转不动了,瘫在那里说不出话,没办法给他注入点什么意念能量,可是……
“可是,我心里在呼唤他,一刻不停,希望他醒过来,我觉得要是不这样喊他,他就走远了,把我忘了。我受不了这个。
后来我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还是那样,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去了趟洗手间,抽了支烟,回来的时候,和医生说拔管。医生走了之后,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坐下抽烟,好像是这样,记不清了……我的小树不会再长大了。
“伤心的时候人就把自己孤立起来了,何况对我来说,确实只剩我一个人了呢?实际却不是这样。我爸妈赶过来,书秋妈摔伤了躺在医院,他爸过不来,两个老人就慌慌张张飞过来,问我怎么样。我说不知道,他俩抱着我哭的稀里哗啦。”
肖江盯着酒杯里的浮末,似乎走神了。
“所以你没骗过我喽。”
两人相视微笑,肖江说:“是的。这种感觉很模糊,我觉得你能理解我,说实话也不会对你造成困扰。当然,事后我才反应过来这样做太莽撞了,甚至有点轻浮,可我当时无法抗拒那种冲动,或者说,我还没意识到它,它就自然发生了。”
“开始我也以为我说得上话,我能发挥积极的影响。难道我的生命不在她身上吗?她却说我没有选择或决定的权利。这不公平,她也把我排除在外,我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我那个学期选的课多少都和爱、爱欲有关。她要我把材料也念给她听听,我就读些选段,她精神好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读。我就和她抱怨虽然读了这么些经典和理论,自己生活里还是处理不好这种人际问题,好像越读越糊涂。她就说我傻,要我看自己的心。我当时给说懵了,问她什么意思。
“‘这话不是我说的,你读给我听的,你忘啦?’她笑得很得意,‘看来你没好好学习嘛。’这话我竟然记到现在,当时估计戳心了。
他停顿了片刻,“我反驳她说不可能所有人都了解自己当下的**。她认为,我们不享有共同的此世,因此情感不会因为同时休止而更强烈。既然我自然会活下去,就应当把角色从剧中人转换成作者和诗人,那么悲伤也好,爱意也好,都会在艺术之胃中由时间消化,吸收营养,可以支撑一种新的生活,照古人的说法,可算作另一种形式的繁衍,当然,诗人会骄傲地把自己的创作称为通往不朽的途径,那里有永不褪色的夏日。”
阳台上陷入沉默,人行道旁新植的树在疾风中飘摇,英晴的烟也灭了。她没在身上摸到打火机,估计是刚才落在里面了。她看着肖江,他终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给她。
“我们俩不如搭个互助小组吧。”英晴点上烟,顺手把肖江的打火机塞进自己的裤袋,“你戒烟,我戒酒,互相监督,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