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庄柳村,岑肖渌把马车停在了村口处,跟着昌涯分别上门送出了三封面诊信。收到面诊信的人家都很高兴,热情地邀请两人进门坐坐,被昌涯以还有事情为由一一拒绝了。岑肖渌显得有些不自在,他鲜少受到他人如此热情地笑脸相迎,一时手脚都不知往哪摆了。
告别庄柳村,昌涯指路,岑肖渌赶车去了邻近的河西村。河西村只一户人家要上门,他们送完后便赶着马车回水镇了。
回到水镇后,他们先去了谈氏医馆后门把马车还了。昌涯没惊动谈神医,偷偷拿了些铜钱塞给了伙计,让他回头交给蔚童,当租赁马车的钱,嘱托完后两人便悄悄离去了。
正值午时,昌涯带着岑肖渌去了家面馆,点了两碗面。等面期间,两人相对坐着干瞪眼,也没什么话说,还是岑肖渌率先打破了沉默。
“明日第一位询灵者便会上门?”
昌涯摆弄着筷篓,回道:“嗯,庄柳村姓吴那家。”
岑肖渌:“哦。”
昌涯:“……”
幸好面上的很快,没让这份尴尬的静默持续太久。
“两位小哥,面好了。”店小二端着两碗面上了桌。
吃上面,嘴就闲不着了,昌涯埋头大口吃起了面,相对而言,岑肖渌的动作就要斯文多了,挑起一筷子面,不多也不少,一口咀嚼完了再吃下一口,颇有大家公子哥的范儿。昌涯偶然抬头瞥到一眼,吸溜到嘴里的面都不香了,不觉放缓了速度,免得太过粗野。
离了面馆,两人出发去往曹宅和水府送出了余下的两封面诊信。水府高门大院,里头管家出来接待了他们,大户人家的管家讲话颇为周到,把本来即刻要离开的昌小公子和岑小公子一同请了进去喝茶歇息。
两人在水府逗留了一阵方才离开,回去时管家还准备好了马车直把他们送到了钩月。
夜里,为第二天的询灵者上门做准备,昌涯和岑肖渌一同在屋里角落处分散放了几个捕鼠笼。放完后,昌涯便打算回房,岑肖渌在后跟着他,两人房间在隔壁,他也未做他想,可直到他进了门发现岑肖渌也跟他进了同一扇门。
“你走错屋了?”他挡住了岑肖渌再进一步的去路。
岑肖渌解释道:“我过来给你推药酒,你身子上有些地方怕是不方便够到。”
昌涯:“……”
“不用……我够得着。”
岑肖渌微低了下头,静默了会儿,后退出了门外。
“那便不打扰你了。”说完,便往旁边走回了房。
“你……”昌涯被晾在了原地,这个人,怎么说走就走,都不再坚持下,说不定他就答应了呢。
手心和脸部还好处理,涂抹下便行了,当他躺倒在床上要往背部涂抹药酒时真是被难住了,抹是抹的上去,就是不好推开,弄到最后手都酸了也不得劲,气得他当即撂挑子不干了,草草把身上其余淤青处涂抹一通算了。
子时,昌涯都睡熟了,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的人是岑肖渌。他放轻脚步走到昌涯床边,一眼便看见了摆在床头案台上还开着瓶封的药酒。
昌涯此时是趴着的,岑肖渌轻轻掀开他的被子至腰部。里衣松垮地套在昌涯单薄的身子上,结合开封的药酒,岑肖渌瞬间了然,也和他猜的不错。
他褪下了昌涯的里衣,露出了背部,后腰,胯两侧淤青尤为严重,后腰往下他便不好再褪了,但淤青是断续隐入亵裤里的,可见那处也受了伤。
岑肖渌移开视线,把药酒倒于手心搓热再盖于昌涯背部,把看得见的淤青之处通通推了遍。一直到给昌涯上好药,再给他穿上衣盖好被差不多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期间好在昌涯都没醒,只在被按舒服了时哼哼了两声。
岑肖渌把药酒放回原处,最后看了眼昌涯,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天明,昌甫敛在后屋诊室做准备,岑肖渌例行去昌涯房里做了早课后便去诊室帮忙了,昌涯在前院等待询灵者上门。
不多时,门口传来了动静,昌涯迎了过去,打开院门,一约摸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他身量不很高大,但很壮硕,皮肤黝黑,脸上可见皱纹,眼睛细小,透着丝精明,手掌宽厚粗砺,衣裳是新的,可能是头一次穿或跟平时穿着出入很大,显得有些不自在。
昌涯默默地打量着他,口上说着:“来啦,爷爷在诊室侯着了。”边引着他往里走。
男人略显僵硬地笑了下,眼里那丝精明倒不见了,落在了后头。
“麻烦小哥了。”
来到后屋诊室里,昌甫敛已落坐于桌后,对面留的椅子是给询灵者的,岑肖渌坐于侧边矮几上,昌涯引着男人落坐好后便去了岑肖渌旁边隔着些距离坐下了,屋中点燃着檀香,有静心抚神之效。
昌甫敛手边摆放的是男人投递的询灵信,事先他们都已通读过,男人叫吴历时,做的是捕鼠生意,他所书询因便是与这生意有关。
刚开始为了缓解询灵者的紧张,昌甫敛通常会说些题外话,这次他便向吴历时介绍了下岑肖渌。
“这位是我新收的徒弟,叫岑肖渌。”他指了指在旁的岑肖渌,又示意了下昌涯,“涯儿常在外面跑,大家都知道,这之后便有个人陪着他了。”
吴历时搭着话:“看着这小哥可真俊,有福气了,能得唤灵医师的赏识。”
昌甫敛:“有两孩子在身边是我有福气。”
闲话几句家常,昌甫敛自然而然地问起了吴历时的营生,把话题拉到了询因上来。
吴历时:“靠手艺吃饭的,也谈不上什么正经手艺,只比别人多了些捕鼠的技能罢了。”
昌甫敛:“不伤天害理,便是正经手艺。”
吴历时叹了口气:“本来也没什么,能挣得一口饭吃,保家中妻儿衣食无忧便行了,奈何最近一段时间,我感到越来越,越来越……”
“慢慢讲,喝口茶。”昌甫敛说完话后昌涯适时奉上了一杯茶给吴历时,此茶还是谈神医赠的,有助于静心。
“谢谢。”吴历时接了过去,人在讲些难言之隐时总是有些羞于启口,好在是在唤灵医师处,也不会有旁人知晓。
“我越来越……怕鼠。”他陷进了回忆中,“甚至可以说畏惧,一见到便头皮发麻,浑身战栗,过后忍不住地想呕吐。但我又不得不每天面对,这是我的活计,我们一家都得靠它吃饭。”
捕鼠的人却怕鼠,确实很难继续下去。昌甫敛感受了下,吴历时在说这些时恐惧和恶心的情绪波动较大,室内袅袅燃烧的檀香不仅有静心抚神之效,还可放大困囿询灵者精神的情绪,以使唤灵医师更确切地共情之。
昌涯本身体质特殊,对情绪的感知力更敏锐,共情力更强,他又不能很好地收、隔,所以很容易受到询灵者的情绪影响,此时他便有一阵阵想吐的感觉,微不可见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扣紧了矮几的边缘。岑肖渌感受到了昌涯呼吸的加重,他低头看见了昌涯扣紧矮几边缘的手指指骨泛白。
“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吗?”昌甫敛问道。
吴历时摇了摇头,后又点了下头,说:“一直都挺恶心老鼠,但反应没现在严重,现在我去人家接活前都不敢吃饭,吃了又得吐。”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瞳孔放大,惊惧地问道,“唤灵医师,你说是不是我抓它们,它们,它们成了精,回头来报复我。”
昌涯此时的感受就像溺水一样,喘不过来气,快要窒息,胃里不断翻搅着,后背一阵阵发凉,他的异状都落进了岑肖渌的眼底,额角溢出了冷汗,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着。在他竭力克制着不要逃出去时,突然一只温润的手掌贴上了他的后背,他咬着嘴唇转头一看,岑肖渌不知何时已坐了过来,他此前刻意让出来的距离被填满了。
很奇异的,岑肖渌一坐过来,不仅让他感到厚实、安稳,就连身体上的不适都少了很多,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物质消弭了他和询灵者间牵扯的那根线,把他包裹在了独属于他的世界中,踏实又安定。
昌甫敛拂了下胡须,镇定道:“此乃臆测。你现在往回想,可有何缘由让你惧怕鼠,亦或是有什么关于鼠的事情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吴历时被昌甫敛坚定的语气镇住了,止住了胡思乱想,认真回想,昌甫敛耐心地等着。岑肖渌感觉昌涯好点后把手放了下来,但还是挨着他,昌涯也没再刻意避开。
过了会儿,吴历时开口了:“我很小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那时别的事情都记不清了,只那一件事我至今还记得。”
“小时我家隔壁有户人家,他家男人喜欢吓唬小孩,一次我去田里干完活,大概临近傍晚了,鸡都进窝了才往回赶。回家路过那户人家时,那男人冷不丁突然从后面跳了出来,举着穿成串的老鼠直从我头上垂了下来,那老鼠离我就这么近。”说着,他还拿手比划了下,“都快贴我脸上了,黑不溜秋的东西,嘴巴咧着,铁钎从喉咙口插进去连串了四五只,眼珠子凸出来,一排排门牙龇着,血顺着铁钎子往下滴,一滴一滴落下来渗进了我穿的布鞋里,我当时就脚一软一屁股跌坐了下来。”
吴历时禁不住打了个抖,接着说了下去。
“小孩子越害怕那男人便越觉得有意思,还拿着那串老鼠在我面前晃,说要是我跑不快就让我吃下去,我哪敢再待下去,连忙爬起来屁滚尿流地跑了,那男人还跟在后面追,直让我吃下去,吃下去……”
昌甫敛终止了吴历时不好的回忆。
“我们先休息下,让涯儿带你出去转会。”
吴历时从痛苦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后,疲惫极了,连喝了几大口茶水,平复了下心绪。
“好。”
“你……”岑肖渌看了眼昌涯,欲言又止,他怕昌涯再和询灵者单独待在一起会出什么事。
昌涯看一眼岑肖渌的眼神便知他的担忧,解释道:“无碍,他现在没有陷在困囿他精神的情绪中,影响不到我。”
“好。”岑肖渌还挺惊讶昌涯跟他解释。
昌涯带吴历时出去后,昌甫敛吩咐岑肖渌拿来了昨晚放的捕鼠笼,里面有两只“吱吱”叫着的老鼠正在笼内四下乱窜。
昌涯陪吴历时随意在院子里走着,跟他说着话,等到时候差不多时便带着他重新回了诊室。两人一踏进屋子,直面的便是摆在房屋正中间的老鼠,吴历时明显地颤了下,接下来便受不住地转身跑了出去,昌涯连忙跟了出去,只见他扶着墙角就忍不住干呕了起来,大概是来之前也没吃什么食物,只呕出了一些酸水。昌涯跑去前堂接了些水回来给吴历时,让他喝了几口缓解了下。
诊室里,捕鼠笼已经被岑肖渌撤下去了,室内换燃了一炷香,此香只一种舒心静气之效。等到昌涯再领着吴历时进去时,吴历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脸呈蜡黄之态,他怎么说都是一老历了,捕鼠之人怕鼠本就是滑稽之谈,这下他还当场出了这么大丑,实在是不愿再面对唤灵医师了。
昌甫敛重新让他坐了下来,安抚了几句,接着问道:“最近可发生过何事让你联想到过去乃至再次对鼠的反应大了起来?”
在唤灵医师的安抚下,加上熏香的调和,吴历时慢慢卸下了紧绷之态,回忆道:“确有一事,发生在大概十几天前。那天我去丢死老鼠,捏着鼻子倾倒完后忍着恶心就要回去,后来发现身上的荷包不甚遗失了,只好回去找。”说到这,他搓了下手臂,身体往后退了退,倒吸了口气,“平时那污秽之地根本就没人去,当我回去时却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瘦的跟猴子似的小孩蹲在那扒拉着,把我丢的那些死老鼠都捡了出来在泥地上一个个排成行,趴到地上,鼻子凑近那些死老鼠耸动着,还张开嘴舔了一口……”
昌涯和岑肖渌默默对视了一眼,互相都从对方眼底看见了恶寒。
“我当下胃里就翻搅的很,这小孩饿鬼似的,是要吃了它们。那些死老鼠被他整整齐齐地挨个码着,我还看见,看见那小孩伸手点着数,点一个,捡起一个塞进他的衣兜里,当珍宝似的。我眼前一下就浮现了凸着眼睛,龇着滴血的牙,丑陋地串成串的老鼠,还有那道我至今也忘不了的声音‘吃了它’。我后背发凉,冷汗津津,眼前险些发黑,哪还管得了荷包,逃也似地转身跑了。那晚回去时我直把胃里吐了个空,呕出的全是酸水,晚饭更是吃不下了,连着歇了两天才重拾了活计。”
吴历时捂了把脸:“这后来,我一见老鼠就时不时想起那场景,根本就受不住,我天天要跟这东西打交道,不吃饱没力气干活,吃饱了干活最后也是吐个干净,通常我们捕鼠人是两个人搭伙的,我一老历,干这么多年了,怎么能往后退,每次都硬着头皮上,不然还不得被人笑话了去。我真的是实在无法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撑不住了。”
昌甫敛记了几笔,问道:“可有想过换份活计?”
“想过。”吴历时懊恼地低下了头,“可我只能干这个,也只会干这个,这么多年来都是干这一行的,如今也干出了点名头,接的是大户人家的活,给的钱也多,全家就指望着这份营生生活,我不可能为着个如此荒诞的由头就不干了。”
昌甫敛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今天面诊该了解到的信息都差不多了,回头再让涯儿,肖渌从侧获取些消息,再拟出议笺。
送走吴历时后,昌甫敛叫来昌涯和岑肖渌,把明日要办的事一一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