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中心之所以安全,是因为这里是个罕见的湖心岛。
顾名思义,这里并不算大,四面皆被湖水环绕,离对岸距离最短的西北处各由一条木桥连接。因为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途径,所以木桥周围,甚至是桥上都会设置各种陷阱。
而这间屋子就建在岛中心的最高处。顺着窗口往外看,恰好能看到半个岛中心。
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动乱,或者远不止一场。那栋被烧毁的房屋就在一片院落之间,一半屋子已经化为灰烬,另一半墙壁上还残留着大雨也无法洗刷掉的血渍,焦黑的屋檐斜砸而下,看起来就像是警示用的石碑,既突兀又悚然。
而此刻,她就坐在圆桌旁,和檀妄生一起望着那些被日光铺照的瓦砾。两人坐在同一边,中间相隔了近一张椅子,这个距离对于陌生人来说有些刻意,对于爱人来说又不够亲密,这让萧明灿想到了那个雨夜。
他们用一天时间经历了追杀,逃跑,针锋相对,最后一起从断崖坠入海中。他们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然后坐在火堆旁,望着外面的雨幕。在生死过后的疲惫里,尖叫声和海浪声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值得在意,就像房间里烧着木炭的暖炉。
萧明灿听着檀妄生用最平常的语气说出那些触目惊心的话。而她始终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试图在那里找出他刻意隐藏的目的。
“……试验。”
正如此刻,萧明灿看着桌对面的窗外,轻声说:“比起将军所说的游戏,这更像是一场试验。”
檀妄生轻轻放下木筷,似乎非常期待她接下来的话。
“将军的确一直在亲身参与这场‘游戏’,甚至为此扮演过很多身份。”萧明灿说,“在登岛时把官员当猎物射杀的疯子,尽心尽力解答疑问、在危机时刻出现的救赎者,一个劝说旁人不要以身涉险、又可以在他们不顾劝阻发疯的关键时刻,让出火铳来帮忙的好人。”
她望着那片尤为显目的废墟,如同在二楼栏杆边望着下方的戏台。而檀妄生则看着她。
“但无论是疯子还是好心人,将军其实从未真正深入到这场‘游戏’当中,或者说,将军只是充当了这场‘游戏’的旁观者而已,从不干涉任何人的选择,以此来记录那些‘游玩者’的行为和结局,作为某种值得一提的线索,用来创造下一场游戏。就像上一批登岛的官员那样。”
萧明灿的声音总有一种让人感到平和的从容感,似乎很难从她身上看到类似于忧心或愤怒的情绪,亦或是像言生和官员们那样带有敌意的戒备。
“将军之所以告诉他们关于岛中心的规则,是因为将军已经知道如果不遵守‘规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这或许就是上一批官员,又或是将军的部下在伤亡后留下的线索。将军不会再让第二批登岛的人重蹈覆辙,因为这样的话,他们的死亡将变得毫无意义。”
远处的石路上,随从们正搬运着几盆刚做好的饭菜。岛中心一片宁静。
“在得知‘规则’后,他们开始观察那些怪物,然后在不知后果的情况下做出不同的行动,又为选择错误而付出惨痛的‘教训’。尽管他们或许至死都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萧明灿说:“于是,将军知道了它们近来的学习速度远比活人更快,也许是因为它们的‘队伍’正不断壮大的原因,而恰巧它们又能够以某种方式进行交流。这让你发现了它们对于狰狞的伤口并没有那么执着,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彻底融入人群,从而取代活人。”
说到这,她沉吟似的停顿了片刻,接着看向檀妄生,“既然将军比他们更早就知道这座岛上的‘规则’,应该也早就意识到有怪物混进了岛中心。”
“……起初只是怀疑而已。”
檀妄生拿起茶壶,倒了杯茶,坦然讲:“我在岛上和那群怪物打交道了三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它们,简直就像家人一样‘亲密’。虽然这群怪物在尽心尽力地去模仿我们,但仍不免会露出一些破绽,比如在某次喝酒时,他会盯着封紧的酒塞发呆,直到看见旁人如何用刀挑开木塞,才开始缓慢行动。”
他把茶轻轻推到萧明灿面前,说:“我对这种细微的反常尤为敏感。而恰巧,我运气比较好,意外发现了这一点。但也只发现了一个人而已。”
“但将军并没有杀了他。”萧明灿看着微微荡漾的茶面,说:“因为将军想要知道关于那怪物的更多线索,它们为了取代活人可以做到什么程度,除了制造可怖诡异的场面引人恐慌之外,它们是否还会想出更复杂的招数,从而让将军更了解该如何对付它们。”
她想了想,又说:“或者,是利用它们。”
檀妄生单手撑着下把,和被拆穿后该表现出的杀意截然不同,他只是目光轻松地看着她,“国师觉得会是哪一种呢?”
“很难说。”萧明灿点了点茶杯,思索了片刻,“也许二者都有。”
檀妄生笑了起来,却没有回答,而是望向窗外,道:“我的确没有立刻杀了他,但也派了人在暗中监视他。不过,虽然他一天接触过很多人,但都只是简短的一两句交谈,那么多人混在一起,很难分辨到底哪个才是他的同类。而且,直到那场屠杀发生后我才发现,他其实一次都没在那些官员出事前接近过所谓的同类。”
而这就意味着,那四个藏在岛中心的怪物,除了觅食的那一夜,自始至终都没有和对方商讨过关于“屠杀”的策略,难道是它们在进岛之前就商议过这些吗?
但那四个官员都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失踪的,这就说明如果它们的“诞生之日”完全不同。那么它们是如何谋划出这么一场计划的?又是如何计划好在某一天以同一个官员为猎物,一起和他出岛的?
萧明灿想到了言生此前推测过的“鬼神”之说。
难道它们真的是……
檀妄生夹起青菜,继续说:“很快,岛中心发生了那个关于如何分辨怪物的传言。大家探查怪物的进度开始停滞,或者说陷入了某种僵局,有一些人开始疑神疑鬼,整日躲在屋子里闭门不出。”
萧明灿顺着檀妄生的话想了想,缓缓点头,说:“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他们只会一点一点被流言营造出的恐惧所蚕食,成为那些怪物的一员,就像一个接一个被埋在槐树下的尸体,不再具有任何值得细究的价值。所以,将军必须阻止局势走向失控。”
檀妄生觉得这话很有意思,笑着看了她一眼,“国师知道吗?这感觉就像是在调查一桩谜云重重的命案,随着日子的推移,命案里的惨状逐渐演化成了各种各样的流言和推测,如果放任不管,就会出现更大的恐慌。而这座岛上,最怕的就是恐慌。所以,我必须尽快找出凶手。”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感兴趣地道:“……这么想来,按国师的话来说,我甚至还扮演过锦衣卫这种身份呢。”
萧明灿轻轻一哂,说:“还是个查案失败的锦衣卫。”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他们眼里,我真的在尽心尽力去调查这件事。”
檀妄生道,“我起先调查了那个侍卫,毕竟那是让局势走向失控的关键,但毫无收获。那个侍卫是正常的,而与他吵架的人是怪物,那么其他害死官员的怪物在哪里?当时目睹吵架的有将近二十个人,我们一一调查,试图找出他们的疑点,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萧明灿了然,“钱鸣死了。”
檀妄生略感遗憾地耸耸肩,“接下来发生的事国师也都知道了。我打算当着那几个官员的面确认那个怪物,然后杀了它,接着再派人去解决另外三个。可没想到……”
他说:“国师知道吗?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没见过这么巧的事,就在那个怪物脑袋落地不到半刻钟的功夫里,岛上就突然起了火。”
萧明灿抬眼望向窗外。
这意味着什么?
一场荒唐的巧合?
因为那是个雨夜,所以怪物的最终计划就正好定在了那一天?
但为何偏偏是那一天呢?
那段时间经常下雨,这是官员们一开始被就被困在岛中心的原因之一。甚至就在屠杀爆发前一天也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而那时岛中心已经人心惶惶,它们完全可以选择在那一天引发混乱。
但为何偏偏是……
萧明灿将茶一饮而尽。
这不是巧合。
……在不同时间不同地方夺取身体的怪物、一个堪称缜密却从来都不需要见面商议就能完成的狩猎计划、在其中一个同类死后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内就实行下一步计划的怪物——
檀妄生看着那双专注的眼睛,“看来国师猜到了什么。”
“……所以我说,这更像是一场‘试验’。”
萧明灿慢慢放下茶盏,似乎有些无奈,看向檀妄生,接着说:“将军用一场屠杀,换来了那些怪物即便不需要面对面,或是任何书信言语,就能够相互交流的线索。”
她说:“所有的怪物,都是一个整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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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