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在皇城里有一匹爱马,曾是西域的无名野马。
通体乌黑,毛发长而微卷,虽然体型在一众烈马里算不上强壮,但胜在优雅匀称,因为其骨骼和四肢结实稳定,行动矫健,极具耐力。
而之所以把它与烈马相比,是因为它同样难以驯服。即使那马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脖子被数道铁锁紧紧缠住,但那些捕马贩不是骑个几步远被带着冲出去,就是在刚上马的瞬间被甩下来,甚至还有个人当场被马蹄踹断了两根肋骨,不治而亡。
“……当一个人想要骑马的时候,马总能看出眼前之人是位什么样的人。”
言生还记得,那时,站在人群之外的国师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是可以轻视的对手,还是值得尊重的对手。”
人也是如此。
就算只相处短短几日,也能推测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比如初见时的国师,她随和从容,聪明理智,即使身处万人之上,也从未让人感觉到遥不可及,虽然身体比常人稍羸弱些,但她总是可以做到任何事,就像话本子里描述得那种天灾降临后,这个世间唯一幸存的兔子。
比如皇上,她威严庄重,手段果决,仅用十年时间就处理掉了让两位先帝头疼不已的江山蛀虫,哪怕历来从未有过女子称帝的先例,朝上也没有人敢拿男女之别去妄议皇上。
比如太傅,他冷静克制,虽然看起来温和端庄,却城府很深,从宫里那些关于“两王”传言就能推测一二。当你看到他时,总会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因为担心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他手中被不明不白推出棋局的卒子。
但当你遇到檀妄生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就像是一团烟雾顺着耳朵悄无声息涌进了脑袋里,直觉如同浸水的机关一样骤然失灵,一片模糊的空白中,只有两个字警告似的不断往外蹦——
疯子。
但是他很亲和,甚至称得上是平易近人。
他会在你陷入绝境时出手相助,会热心地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甚至还会像朋友一样和你闲聊。好心到甚至让你一度怀疑那些传闻都是有人刻意抹黑他而编造的故事,就连亲眼看到的事实都会让你觉得他一定有所苦衷。
但这只是诱人的陷阱,让你错乱的迷雾,就像是无比美丽的外表下藏着毒素的花,就像主动露出弱点的野兽,引人不住走近的泥沼。而直到临死前一刻,你才会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他用来铺路的石子,又或者,仅仅只是无聊时用来打趣的消遣。
如同那些曾被派去边境的监军,先前踏进岛中心的那近百人。
这是一个危险的疯子。一个随时会爆发的隐患。
而比这更让人无力的是,言生没有任何方法去应付这疯子。她没办法带着国师转头离开,回到皇城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别人,也没办法提刀把眼前这个人给杀了。她们就像那些曾被困在军营里的监军一样,手足无措,忧愁不已,被动地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折磨。
却只能沉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檀妄生瞧着言生一副警惕的模样,觉得有意思,笑起来道:“大人以为我会做什么?把船上的所有人都杀了,然后再把国师关在这座岛上?”
言生道:“你——”
“虽然不知道大人把我想成了什么样的怪物,不过大人放心,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对国师做什么。”檀妄生稍侧过身,“现在已经正午了,总不能让国师醒来后就这么饿着肚子吧?”
萧明灿看向桌上那两双木筷。檀妄生朝房门示意,说:“那边也把大人的饭准备好了,就等大人前去了。”
言生知道这罪臣并不打算离开,但此刻她还在想着那侍卫的遭遇,毕竟那喃喃的呓语声很难让人忽视,说不定檀妄生真的就是那场屠杀的罪魁祸首。可既然已经知道这个侍卫设法想要向外人告知真相,为何还要留他一命?
真的是因为他爱冒险的古怪癖好吗?
也许是因为想要以此威胁国师。
她看着檀妄生手上沾着的血迹,又想到了在山洞时见到国师的样子,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阻止什么,但……眼下她们被困在这岛中心,就算阻止,又能阻止到哪儿去呢?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放心地看向萧明灿,请示道:“国师……”
萧明灿倒是神色安和,似乎完全没被刚从那关于皇上和太傅的阴谋猜测所干扰,“……我正好还有些事要和将军商议,你先带他离开吧。还有,”
她看向言生眼下那一圈泛青的痕迹,轻拍了拍她紧握刀柄的胳膊,“这两日你也没怎么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等你休息好再说。”
言生犹豫片刻,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冒进,松开了握刀的手,对国师行了一礼,便扶着那侍卫踉跄离开了。
檀妄生看着房门关上,屋内再次重归寂静,他有些乏味地揉了揉耳朵,“……这让我想起了之前护送小公主去寺里祈福的时候了,当时那些和尚就这么围在屋子里一直念经,听得我都快睡着了。”
萧明灿拉开椅子,看向桌上正中央那碗排骨汤,顿了顿,接着看了眼檀妄生手上的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在山洞时,他那句半开玩笑似的话。
檀妄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说:“国师知道吗?如何从一具尸体里选择最适合食用的部分,就像在面对对手时,如何能更快地让对方丧失抬刀的力气一样。”
说着他微微一笑,“所以,在我看来,做饭和上战场一样需要认真下功夫。”
萧明灿没有动筷,心平气和地说:“我有时候真的很怀疑,将军到底是不是已经成了外面那种怪物。”
“很难说,”檀妄生手肘搭在桌上,懒洋洋地撑着下巴,看向萧明灿,“毕竟我的脸实在太重要了,即便是半痴半傻的怪物也应该知道该如何珍视它。虽然我没有砸毁这张脸,但说不定身上会有其他伤口。”
萧明灿完全没有去脱他衣裳检查伤口的打算,默默地把自己的饭碗和檀妄生的调转了一下,接着去夹旁边的素炒白菜。
檀妄生笑了起来,“国师忘了吗?当初皇上曾允诺我三个请求,其中两个便是十只鸡和四头猪。”
萧明灿当然记得。那是檀妄生以查明营啸真相为由主动提出的请求,当初她本以为檀妄生会提出黄金万两或是赦免檀家之类的荒唐要求,但结果……因为这要求太过微不足道,以至萧明灿几乎都快忘了。
萧明灿实话实说:“我以为它们早就已经被那些怪物吃了。”
“它们对我很重要。”檀妄生正经地说,“我一想到一辈子都要靠吃水煮萝卜和青菜活着,就觉得痛苦万分,对未来的日子绝望到简直超乎想象。所以,我把它们安置在了岛中心正中央,加固了周围的棚屋,甚至有时会亲力亲为给它们做饭吃。三年过去了,它们如今的数量已经比当初多了三倍。”
萧明灿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些青菜。
檀妄生似乎想到了什么,说:“……这么说来,某种程度上来看,这也算是在保护我的道德良知了。”
萧明灿抬眼瞧着他,右耳玄色耳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檀妄生将两人的碗重新换回来,微笑道:“毕竟,如果它们死了,那被做成肉汤的可就另有其人了。”
他仍旧撑着脸颊,指尖漫不经心地摸着碗面。阳光顺着微开的窗口铺散,在他灰黑色的瞳孔上映出耀眼的亮光。
萧明灿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缓缓落在他颈前那道横向割痕上,问:“……那艘船是怎么回事?”
檀妄生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国师不会问我这个问题呢。”
萧明灿吃了口菜,平和地说:“将军故意在那个节骨眼上把我打昏,不就是想让我亲自来求助将军吗?”
“虽然我很享受这种被国师需要的感觉,”檀妄生说:“但国师真的冤枉我了。那种人吃人,还是熟人吃熟人的惨剧,国师就算内心再强大,看了也会有阴影的。而且国师那时的状态已经是在强撑了,比起看一场血肉飞溅却无法阻止的悲剧,倒不如闭上眼好好休息一下。”
他看起来简直诚意十足。但萧明灿知道,他那些最有诚意的话,往往是最拙劣的谎言。
檀妄生接着说:“它们喜欢捡一些看起来对活人大有帮助的东西回去,比如那些火铳,比如那艘小木船。而那时已经深夜,雨也快停了,所以,等它们久违地饱餐一顿后,就会划着船回到自己的巢穴。”
萧明灿说:“但船可带不进它们的藏身处,除非是海上洞穴。”
“但可以停在巢穴的附近。”檀妄生夹起一块肉,说:“这样一来,等到天亮,趁着船还没被海浪冲走,我们可以根据木船来推测出巢穴的位置,然后除掉它们。”
饭菜的香气在屋子里弥漫。
“……看来,将军也在观察它们,就像那些官员一样。”
沉默片刻后,萧明灿说,“但和那些官员不同的是,将军在用别人的命从怪物那里得到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