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灿没有动,也没有说任何话。
她看向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在刑狱里见到他时的样子。
十一月的阴冷天,他就靠坐在墙边,只穿了件白色中衣,全身几乎被鲜血浸透,脖子上还缠着纱布,手上遍布受刑的痕迹。但当他抬起头时,眼底却带着一种完全没有刻意伪装的坦然。
他明明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那双浅淡的灰黑色眼睛常常让人有种他一定比传闻更加亲和的错觉。而现在,牢房昏暗的光线在他眼底铺上了一层阴影,倒像是利用温柔伪装的怪物终于露出了本来面容。
而当萧明灿与之目光相对时,他的视线又仿佛穿透水面般,看穿了她脑中所有的想法。可他的姿态却依旧安稳、放松——见过他的人一定都会为此感到不寒而栗,就好像他才是那个站在牢外的人——
就好像他笃定自己不会死一样。
疯子。
那是她见到他的第一印象。想不到三年过去了,这想法依旧未变。
冷风掀起一阵淡淡的血味。当鲜血沿着石路缝隙淌向几人脚边时,终于有人颤声开口:“你……一个罪臣,岂有此理……!”
“明明是各位不信守约定,怎么反倒成我的错了?”檀妄生稳端枪管,瞄着那几个官员,考虑道:“……既然臣已经罪该万死了,那再杀几个应该也无妨吧?”
侍卫们想要阻拦,却被檀妄生身边那几支火铳生生逼了回去。此时此刻,他们正僵站在通往荒村的石道上,两侧尽是光秃秃的枯树,正前方最远处则是几间破破烂烂的木屋,院内杂草丛生,木栏塌折。萧明灿旁边的随行将军扫了眼前方,发现其中两三扇屋门已经不知所踪,只露出屋内黑漆漆的角落,窗纸也早已破损。
他嘴唇几乎没怎么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部下道:“周围或许还有埋伏,别冒险。”
其中一官员指着檀妄生,“你……你……”
“瞧瞧各位这浩浩荡荡的阵势,”檀妄生扫了那些人一眼,脸上竟还带着笑意,“难不成真当这里是什么避暑行宫了?”
众人惊怒交加。他们虽听过不少关于檀妄生性情无常的传闻,也知道先前来这里的那百人杳无音信的遭遇,但……传闻到底只是传闻,比起那添油加醋的猜想,其中大部分人更愿意相信这岛上其实有某种不能说的隐情。
可现在,前一刻还在同他们闲谈的工部主事,如今就倒在他们脚边,身体还热乎着呢,脑袋却被砸没一半……一个被流放的罪臣,怎敢妄为至此?
众人握紧了佩剑,但到底没人敢动一下。几个比那胖男人官职小的人都闭上了嘴,生怕自己也落得个和他一样的下场,即便他们想在国师大人面前表现表现,让大人到时候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但也没必要为此把命给丢了不是?
几人思及于此,又悄悄按回了剑,等着国师定夺,但见国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檀妄生。
“一个罪臣手里怎么会有铳?明明那些武器早就被收缴……”人群里,另一官员皱眉喃喃道:“他被流放到这里的原因到底是……”
“我给各位一个机会,现在扔下手里的刀,转过身,回到船上。”檀妄生目光转回萧明灿,微笑道:“当然,国师留下。”
萧明灿想要开口,但旁边的言生却抢先道:“不可!我等奉命押送罪臣回城,岂有你扣留国师的道理?别再胡搅蛮缠了,到时皇上——”
萧明灿稍一抬手制止了他们,轻声问:“先前登岛的那些人在哪?”
檀妄生说:“他们都很安全。”
萧明灿点点头,望了眼阴沉沉的天,似是思量着什么,然后道:“大家都回去吧。”
之前和胖男人待在一屋的紫衣官员道:“怎可……”
怎可如此?
言生不理解地看向萧明灿。如果说街巷传闻十有**是假的,那么地上那具还在淌血的尸体就证明了关于檀妄生的传闻一定都是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国师怎么还敢把自己独留在一群匪窝里?就算是要双方冷静下来去谈判,可……和一个敢漠视律法的疯子能谈成什么?
但随行将军和身后的官员却有所犹豫。即便危险,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他们的命令是押送檀妄生回皇城,但却对檀妄生一无所知。在登岛之前,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罪臣手上竟有火铳。
皇上到底隐瞒了些什么?
周围是不是还埋伏着其他人?有多少人?
他们在靠岸时根本没看到先前从皇城过来的船只,哪怕是残骸碎片也没有,那些船去哪了?难道已经返回皇城了吗?
一概不明。
他们此刻就像只懵懂的兔子一样闯进了敌方地盘,一言一行皆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之中。虽说将国师一人留在这儿太过冒险,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又能如何呢?就这么僵持在这里和那疯子讲道理?打口舌战?眼下听从命令,回到船上从长计议才是唯一办法。
退一万步讲,就算国师大人在这期间遇到什么危险,但最起码,他们可以和船上其他人讨论出一套万全的解决之法,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呜呜泱泱一群人往人家枪管上撞。
短短数息间,几个做出权衡的官员开始试着往后退。随行的小沈将军也朝部下稍一点头,接着卸掉腰侧佩剑。
言生一步未动,但她看的却不再是萧明灿,而是萧明灿身侧那个侍卫的手。
十一月初的冷天,那年轻的侍卫鬓边却冒着冷汗,他定在原地,右手握着剑柄,拇指抵住剑鞘——这并不算什么值得多看两眼的奇怪事,毕竟他还年轻,而对方却拿着火铳,差距悬殊的情况下要保持高度警惕,害怕些也很正常。
但他有点太害怕了。他的拇指一直在微微颤抖,甚至多次滑开了剑鞘。
萧明灿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言生目光上移,看向侍卫圆睁的眼睛,明明他在盯着檀妄生,但瞳孔却不断抖动,就好像是在用余光去来回盯着檀妄生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一样。没由来的,言生忽然想起了绕着火苗飞转的蛾子。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佩刀被扔到地上。
大部分官员已经开始往后退,只剩下将军和言生几人守在萧明灿身边。檀妄生略一偏头,几个随从当即把枪口稍稍放低,以此表示各退一步的诚意。
萧明灿依旧没有动。
言生开始卸佩刀,下意识望了眼浓云集聚的天,眼皮轻轻一跳。
只见下一瞬,言生身侧一士兵突然暴喊一声:“——护驾!”几乎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抽剑朝檀妄生掠去——
血雾伴着砰响炸开。
言生和几个侍卫当即护住国师,而随行侍卫中又有几人不顾命令冲向檀妄生。震响霎时如同惊雷般填满周围。
几个官员下意识抱头趴下保命,而其中几人却像是疯了似的跟着拿刀杀向檀妄生,嘴里大喊着“保护国师”,但当那些人身体接二连三倒地时,周围抱头的官员看着眼前被炸开的脸,吓得直接连滚带爬往岸边跑去。
言生也想带萧明灿离开这里,但萧明灿却在随行将军应对混乱之际,转而拉住言生的手腕,趁乱跑进了侧方枯树丛。
沿着枯树丛一路往上便是崎岖山坡,两人跑了一会儿,萧明灿体力有些不支,靠在一粗树后,喘息之余转头看了眼下方血迹溅洒的石板路。
三四百步开外,方才那几个试图行刺的侍卫就倒在那里,剩下的官员则都跑到了岸边,一人环抱粗的树丛和山石挡住了那群人的身影,不过从周围人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在争前恐后地往船上跑。
而檀妄生似乎并没有继续追他们的打算,只是站在原地。接着,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引走了兴趣,朝其中一侍卫尸体走去,用枪筒翻开他的身体,随后蹲下身,检查着什么。
言生皱紧了眉,也盯着这混乱又诡异的场面。
紧跟着,言生看到一穿着淡色袍子的官吏在枯树丛里慌张跑动。
距他身后不远的一处山石后,另一中年官员拼命小声喊着那官吏,又时不时回头看向船的位置,似是在叫那人赶紧跟着他逃跑。可那官吏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目光不停扫巡四周,接着朝离岸边和中年男人越来越远的方向跑去。
“……他在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找到国师大人?”言生眯着眼睛,看着他空荡荡的腰侧和双手,觉得离奇,“那人连剑都没拿,还想着要立功,这是被吓傻——”
又是一声砰响。
血线霎时从官吏颈前呲出。那官吏迈步刚到一半,身体陡然一软,一头撞上了前面的枯树,没了生气。
言生简直难以置信。
萧明灿只是静静瞧着下方的狼藉,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那影将军疯了吗?不,还有,”言生视线转到石板路上那几具尸体,皱眉问:“那群人为何要不顾命令去行刺影将军?之前登船离城的时候还一个个哭丧着脸,只不过是奉命押送影将军,以及勘查这座荒岛,表情却像是觉得自己要被发配到边疆似的……现在怎么一个接一个不顾命令要往人枪口上撞?想要立功也不是这么个方法吧。”
萧明灿说:“就算是想要立功,但他们应该也不至于慌不择路到连个武器都不拿。而且,违背命令也不是立功。”
言生看向萧明灿。
萧明灿指向下方树丛更偏僻之处,那地方就在官吏倒下的正前方,虽然陡峭,但枯树和礁石密布,倒还算是个能躲藏的好地方。那里倒着两个侍卫。其中一人侥幸逃过一劫,只是肩膀受了伤,此刻正艰难地用另一只手爬向前方更偏僻的地方。
诡异之处就在于此。
先前靠岸的两艘船就停在距那侍卫侧后方不过百步远的岸边,这也就意味着,那侍卫完全可以跑到距离更近的岸边登船。可他却偏偏选择了要往极其偏远的地方跑,而前方没有任何人经过的痕迹,更没有要保护的官员。
言生道:“那两人……还有那个官员,为何都要往那地方跑?”
“……这些人虽说没办法和影将军军营里那些人比,但也算是宫里精挑细选的精锐。”萧明灿扶着枯树,思索着说:“他们早就经历过不少意料之外的险境,怎么现在却因为影将军杀害了个工部主事就慌到这种程度?”
天边阴云翻涌,把周围染成了雾沉沉的灰色。狂风贴着地面呼啸,扫过杂草和歪斜粗壮的枯木时,发出宛如孩童在井底耳语般的轻声呢喃。
言生忽然想起了那些官员之前说的“诡异之事”:之前明明一切都好端端的,可靠近这岛之后就天色异变。赶巧的是,这座岛以前还是住着近百户的小渔村,可因为一场莫名的疫病,短短半月内就成了荒岛。如今那些官员和将士一个个又像失了智似的突然发狂,然后又四处乱逃……
言生用指甲狠切了下指腹,别让自己胡思乱想。萧明灿抽空看了眼言生,她依旧冷着张脸,扫视周围,看不清任何情绪。但萧明灿实在是太了解这个跟着自己近十年的侍卫了,她悄悄指了指下方那些尸体,道:“你看那些人倒下的位置。”
言生望去。萧明灿说:“石板路上躺着的那几个人,都是方才想要‘行刺’影将军的人。侧方那些倒在偏僻枯树附近的,是想要趁乱‘逃’到其他地方的人。而最前方宽阔的海边,一群人扎堆聚在那里等着上船,但却没有一人受伤。发现什么了吗?”
言生道:“影将军在有目的地杀人?”
萧明灿点点头,“而且,这么一看的话就不难发现,倒下那些人无论是不顾命令突然行刺,还是逃到远离岸边的枯树丛,行为举止都极其怪异。”
说着,她朝几百步远外的海边稍抬下把,“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正常人’。刚刚登上陌生的荒岛不久,就突然爆发了一场失控的混乱,而且对方还有绝对力量压制。不论换做是谁,第一想法肯定是先往船上跑,保命之后再做打算。而不是跑到一条最不熟悉、最偏远的险路上。”
言生沉思了片刻,说:“仔细想来,那些人的确不太对劲。之前在船上我就看到有几人手抖得不成样子,甚至有几个侍卫在巡视时一直不安地挠着甲板护栏,到最后连指甲都被磨破了……”
她神色凝重,没再继续描述下去,道:“属下当时以为这些人只是因为太惧怕影将军才这样的,毕竟当中有不少人曾在影将军的军营待过一段时间。”
萧明灿望着下方的尸体,喃喃回想道:“不安地抓挠东西,举止怪异,又突然发动袭击,最后慌不择路地逃跑……”
檀妄生已经发现了那个正爬动的侍卫,他装填着铁弹,慢悠悠地往侍卫方向走去,直到距离百步远时才站定,接着缓缓抬起铳。
萧明灿没有眨眼。
冷风卷起几片干枯的叶子,盖在了那侍卫鲜血渗流的后脑上。
言生握紧了剑,“疯子……”
檀妄生把火铳扛到肩上,转过身,望向萧明灿所在的山坡。
寒风掠过,宛如蜘蛛腿般光秃秃的树梢在半空中怪异摆动着。
萧明灿在枯树后望着下方的一举一动,低声道:“……看来,影将军这是在重演当年那场营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