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妄生之所以被流放,是因为一场营啸。
单论营啸一事,其实无论是对世间百姓,还是朝中大臣来看,都算不上什么稀奇事。
早在这之前就有过很多次类似的情况出现:某个边陲小国在交战前夕,新兵误把远处营火的光当作了敌军突袭。
正巧当时这些人刚经历过两次败仗,营里躺着一排重伤哀吟的人。士气一片低迷,再加上又是深夜,新兵误以为敌军已经冲到眼前,自己死到临头,吓得惊喊一声,结果导致整个军营瞬间就像崩断的弦一样,身边人同样惊叫连连,接着有人开始把眼前慌忙跑动的人当成了敌军……而结局不出所料,军营陷进自相残杀的动荡里,还没等敌军侵袭,就不攻自溃了。
当然,虽然这件事发生在那个常胜将军身上实属不该。可……谁又没犯过错呢?
虽说那影将军师出已逝的镇北王,自小武功造诣奇高,又极擅沙场谋略,这些年来替皇上解决了不少边境的麻烦。但同样,那家伙能力又多了得,做事手段就有多恶劣。
不谈其他,单说军营。打过仗的都知道,那些派到营地的监军基本上都是皇城来的活祖宗。虽说交战地条件艰苦,可再艰苦也不能轻易怠慢了监军,不然那祖宗若是跟皇上说了些什么,他们这群只会耍弄刀剑的,轻则被克扣下一年的军粮,重则被抓住什么把柄,扣上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但派到檀妄生那里的监军可就不同了。
这些人回来后要么一脸颓丧,步履沉重,看着像是刚参加完自己的丧礼;要么就是在马车里战战兢兢地直发抖,无论问什么都摇头不言,只有进宫见到皇上后才劫后余生似的缓了口气。众人都以为影将军对他们做了什么,可当太医仔细检查后,却没在这群人身上发现任何伤口淤青。最多也只是因惊吓过度引了些癔症而已。
这些人到底在军营里遭遇了什么,也只有皇上知道了。
但皇上却从没为此责罚过檀妄生什么。
那群大臣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几句,而那些监军们都无一例外地回答:
“……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何出此言?
无非是军纪严苛,士气紧绷,近年来又战事频发,就连见过不少大场面的监军都受不了影将军的军营,那些新兵整日处在这种血肉横飞的环境里,接连面对战友的死亡,抗不住重压也在所难免。只不过这次,不幸地导致了营啸爆发。
但实际上,发动营啸的并不是什么新兵,正是檀妄生本人。
而比起究竟是谁发动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导致营啸爆发的关键原因,是有人正巧撞见了檀妄生杀了自己的副将。
幸存之人说,那副将的脑袋在地上滚了数圈,而身体则被捅得千疮百孔,肠子血泥糊了一墙。让人难以承受的是,在副将被“斩首”之前,有人亲眼目睹了他正试图兜着从伤口露出的脏器往外逃的惨状,但紧接着,就被后面的檀妄生——
一个人的仇能有多大?
更何况那副将追随檀妄生多年,两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早已是过命的交情。那些士兵说过,两人从未有过什么大矛盾,顶多偶尔会拌两句嘴,不过都是些玩闹话。就算真遇到了什么意见不合的事,一顿酒就说开了。
既然如此,影将军为何突然下此毒手?还是在那么多人的军营里?
这还远远不是最诡异的。
当几名将士的尸体被运回皇城时,宫里人发现,这些尸体的死相都极其惨烈——与其说是被一刀封喉,倒不如说是经历了某种非人的痛苦后才被人了结似的一刀割了喉——
那个中年男人被运回皇城时,覆着薄霜的眼睛仍旧死盯着前方。因为天寒地冻,血液完全浸透衣襟后又被冻干,导致他两片衣襟刚好凝固在伤口两侧边缘,维持着被一把扯开的模样,仿佛两块风干的树皮。
露出的心口位置血肉模糊。碎肉沫堆附在拳头大的伤口边缘,伤口中间呈明显凹陷,血肉发黑,足有一指腹那么深,以至于这看起来就像是刚挖好的坟坑和它边上的土堆。
这是用手生生抓挠出来的痕迹。而男人双手呈抓握式僵在伤口上方,指缝中糊满了与伤口相同的血污,其中一个食指指甲因为用力太大而折断了一截。
这说明什么?
“——那人被一刀割喉后,仰倒在地上,在脖子不断涌血的情况下,还在试图用最后那点力气去抓挠心口——就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脏活活挖出来似的。但后来宫里那些人彻彻底底检查了遍伤处,你猜怎么着?那人在抓挠胸口之前,那地方完全没有任何伤痕或者病症。”
船舱里,一身穿青袍的胖男人坐在桌前,无意识摸了摸后脖颈,啧啧两声,唏嘘道:“其余十五具尸体,都是这种惨状。毫无征兆的,要么试图用手活活掐死自己,要么就是把脑袋一直往树上撞,但最后的死因都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一股凉风骤然吹开房门。
围在桌边的另两个男人吓得一激灵,抬眼看去,才意识到他们刚刚听得太入神,竟没注意到外面已经阴云密布。海浪撞在甲板上发出声响,其中紫衣男子瞧了眼桌上微微抖动的茶盏,紧张地搓了搓手,起身去关门。
“一刀抹了脖子?”另一男子这时问道,“可是,影将军不是几乎不用刀吗?”
当然,这也是值得一提的特殊之处。
影将军在作战时几乎很少用刀,而是铳。除了身手高深之外,他还擅长研制各种火铳,以及在战场上将这种武器发挥到极致的战术。民间认为,影将军之所以能够百战不殆,就是因为他们手上那把铳。皇城中的权贵觉得,影将军之所以能在触怒皇上那么多次仍能活到今天,全凭仅存在他脑袋里的那些制造铳的关键之法。
这些说法纷杂难辨,大多都是从宫中那些被刻意添油加醋的流言里推测过来的。但如果听得足够多的话,就会发现,这些真真假假的推测里,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影将军营中的火药非常非常多。
“因为弹丸都没了。”
胖男人瞧着两人不解的表情,再次解释道:“所有的火药,全都没了。营啸爆发后,那些追随影将军的部下拿铳杀了不少胡乱跑动的人。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影将军杀到一半,忽然转头下令要销毁营里所有的火药和铳,一点不留。”
海浪声被挡在了门外。他再次摸了摸脖子,“具体原因大家也不清楚,据传,其中一个追随影将军的部下交代说,是为了平息混乱,以及提防敌军抢占这批物资。但你说,一个追随发动营啸罪魁祸首的人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真?”
两个男人半懂不懂地看了眼对方,又看了看那个胖男人。其中那个关门的男人往回走时,正巧瞟到了胖男人的后脖颈。几缕冒油的发丝下,那肉实的后颈已经被挠得泛红了一小块。
男人张了张口,想问些什么,却听那胖男人续道:“影将军被押回城后,关于那场营啸的事儿半个字都没说。刑部那些人能用的手段都用遍了,就想让他开个口。后来他倒也的确开口了,但都是耍人玩的胡话。”
另一男人捧着茶盏暖手,道:“……我知道,当年影将军战败一事传过来后,整个皇城都跟蒙上一层黑雾似的,沉压压的,怪吓人的。大家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那话都快写在脸上了,就是没人问出口。”
“谁敢说?”紫衣男人被挑走了话头,坐回到桌边,叹了一声:“影将军下狱的那几天,皇上她一改往日性情,直接处置了好几个在宫里添油加醋议论此事的小官,甚至还下令禁传此事,违者直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但影将军最后不还是招了吗?”另一男人瞧了眼房间四周,道:“不然也不会是流放孤岛这么个结果了。皇上虽对影将军多有宽容,但影将军闹出这么大个祸来,若是不交代清楚缘由,皇上断是不会让他活着离开那刑牢的。”
“问题就在这儿。”
胖男人插话道:“一场营啸,大半的人死在自己人手下,伤亡惨重不说,火铳损失不计其数。按常理说,这种事诛三族都不为过。就算是皇上亲儿子,那也未必能保全性命。更何况还是个无亲无故的人。但影将军最后也仅仅是被流放到荒岛而已,那件事情后来也只是用‘一场普通的营啸、将军失责导致战败’草草盖了过去。”
他瞥了眼身后紧闭的房门,然后向前倾身,放下摸脖子的手,放低声音说:“如今三年过去了,边境战事忽然频发,我军连连败退,皇上这时不顾劝阻,执意要把早已流放的影将军给‘接’回来……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外面海浪咆哮着扑打甲板,船体跟着稍稍晃动,桌上的一盏烛灯熄灭了。两人心下莫名一悚,不由道:“什么?”
“旧事重演啊。”胖男人直直盯着两人,阴影罩在他半张脸上,“必然和那场营啸的真相有关。”
两男人瞟了眼对方,觉得有些发毛,紧张道:“那那件事的真相……”
胖男人又仰回到椅背上,习惯性摸了摸后颈,说:“当年影将军只承认自己杀了副将,但对那些士兵指控的话却闭口不谈。至于杀人的原因和营啸发生的所有细节,更是一问三不知。后来是国师亲自下了趟狱,事情才稍微有点转机。没过三天,刑部就把影将军交代的罪状递给了皇上。”
“具体那真相到底如何,除了皇上和身边近臣之外,”他朝着一侧墙壁转头,示意隔壁房间,声音压到只有彼此能听见:“也只有那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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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知道个屁!”
隔壁房间里,一抱着剑的侍卫呸了一声,说:“这群老家伙,一天天净鬼扯些没用的东西来危言耸听。我这就去给他们点——”
“让他们说去吧。”
萧明灿靠在窗边,专心擦着匕首,轻声道:“连着赶路了一个月,还是特意去荒岛接那个十恶不赦的影将军。他们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自己一到地方就死在那疯子手里。若是不说出来,就这么憋在心里自己吓自己,到时恐怕也会吓出乱子。”
“说说影将军也就罢了,可他们现在都快议论到国师头上了。”侍卫说:“国师就在这里,他们还敢肆意妄谈,真当这里远离皇城后就成他家后院了吗?”
“何必同他们置气?”萧明灿放下帕子,瞧着匕首,和缓道:“先前被派来接影将军回来的人足有两批,近百人。但这些人自从踏上那座荒岛后就再无音讯,生死不知。皇城里虽无人敢大肆议论些什么,但心里都不约而同觉得他们早已葬身荒岛。”
萧明灿抬起眼,看向言生。灯架烛光飘摇,映着她右眼下那两颗并列的小痣,和右耳的玄色流苏坠。那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但在黑发下并不显眼。国师向来不爱束发,只是随意散在身后,因为发尾刚及肩胛,即便散着,也不显半分凌乱。反而让人觉得有几分亲和的清秀。
言生依旧板着脸。萧明灿无声笑了笑,温和道:“那些人在皇城过得还算不错,突然之间就被派到这里来‘送死’,换做是谁,都不可能一点想法也没有。他们已经忍一个月了,如今马上就要登岛了,让他们随便发泄一下吧。”
言生沉默片刻,接着想了想,说:“……属下还是想不明白。皇上当初压根就没打算让国师过来,这天寒地冻的,路上又颠簸艰辛,国师身体不好,何必主动接下这苦差事?”
萧明灿把匕首插进腰后,“檀妄生跟皇上说了,如果我不主动过来,他就要一直留在那岛上。”
“他想做的事多了去了。”言生说,“五年前,皇夫私下同他叙旧,觉得他年过弱冠,府上常年空得像个鬼宅,想着给他说门亲事。结果他倒好,大言不惭地想要走皇夫怀里养了十年的狗,说瞧着它最好看,想抱回去看院,叫声听着也有烟火气。”
“……时局不同往日。边境战事激烈,我们又连吃三场败仗,险些失了一城。”萧明灿走到桌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色狐裘,说:“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国破?”
言生道:“可……这摆明了就是耍人的,谁都知道影将军对国师记恨——”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侍卫推开门,行礼道:“大人,我们马上就要靠岸了。”
萧明灿点点头。言生接过狐裘,帮着萧明灿穿上,“……国师就留在船上吧。等着属下带人去岛上看看情况再说。”
萧明灿走出屋外,理着额发,“那信上说了,必须国师一人登岛。”
“不行,”言生跟在身后,“那影将军明摆着就是在耍我们,先前近百人生死不明,现在又让国师一人登岛,谁都知道那人断不会乖乖跟着国师上船。”
萧明灿望着前面越来越近的海岛,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前面甲板上已经聚了不少人,其中多半是随行的大臣。此刻那些人正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国师来了,又齐齐收声,老实行礼。
其中一人握了握手里的剑,像是给自己壮胆一样,然后道:“国师,我们准备好了。”
萧明灿瞧着这些人各个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由笑了笑,道:“……各位这是都要登岛?”
几个小官面面相觑,那眼里明晃晃写着:“难道不是吗?”
这时,一穿着青袍的胖男人从人群中挤出,提声道:“臣等奉命随国师押送影……罪人檀妄生,自然是要护国师大人周全,怎……”
他嘴唇忽地微微一颤,身体像是被雷劈了般一顿。紧跟着,他不住抬手挠了挠后颈,仿佛那里突然间被毒蚊子咬了一圈包一样,也顾不上什么失态,抓挠得越来越夸张。嘴里续道:“怎能自己待在船上,让大人一人登岛?”
萧明灿看着他后颈那颤抖的手,没有说话。
一旁的言生压低声音,坚决道:“属下一定要跟着国师。”
船已经放慢速度,开始靠岸。萧明灿扫了眼周围数十个侍卫和冷脸的将军,又瞧了眼旁边另一艘船上的随行将士,拢了拢狐裘,觉得拗不过他们,轻叹一声,“……好吧,那就有劳各位了。”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萧明灿就后悔让他们跟着下来了。
尽管最终只下来了小半人,但自打这些人从登岛开始,窃窃私语声就没停过。虽说顾忌到她这个国师在这,言行多有克制,但没走几步,瞧见远处那被几处阴影遮盖的荒宅,又被吓得议论起来。
“……据说这里曾是个小渔岛,”有人颤颤开口:“几乎与世隔绝,后来不知怎的爆发了场疫病,村子里短短七天就死了大半人,剩下的人慌得不行,匆匆烧了尸体后,就都连夜离开了,连行李都没敢回屋收拾。后来这里就成了座荒岛。”
“这地方邪得很。”另一人附和道:“据说之前那两批到这里来的人,在传信里都提过:‘天气阴沉,似有暴雨将至’,咱们如今不也遇到了?”他指指天,“刚才还好端端的,没由来的,一靠近这岛,天就变了……”
走在前面的萧明灿听得头疼,揉了揉额角。
言生一边吩咐侍卫看好附近,一边偏头对萧明灿小声说:“这些人胆子虽小,但好歹是宫里派来的……影将军如果想活着离开这里,就算犯浑做些什么,也应该念及他们身份尊贵,不能藐视皇上,把他们全杀了。”
萧明灿听出了她话里意思,“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我真出了什么事,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能趁着他顾虑的间隙跑回船上去报信?”
言生目光偏离,没有反驳。
“……嗐,鬼神之说那都是假的,各位莫要自己吓自己。”身后那胖男人说道:“我们这么多人,又有小沈将军和言生大人护着,自然不怕那几个被流放的草莽匹夫。就算他们反抗,”他提了提手上的剑,说:“我们也能——”
砰——!
一股温热的血从半空炸开,溅向周围几人。两个朝臣还维持着张口说话的样子,可话音却被截在了嗓子眼里。他们怔怔抬手,抹了把脸上泛红的肉沫。
那一瞬间的死寂里,萧明灿稍稍回头,余光瞥向脑袋被轰没一半的胖男人。
“……亲爱的,”
萧明灿没管溅在狐裘上的血,她抬起眼,循声望向前方那道披着黑色大麾的人影。
檀妄生拎着火铳,慢步朝着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三个随从。十几名侍卫和随行将军已经护在了国师和朝臣身前。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的两件事,一是不守约定,二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喧宾夺主。”
远处隐隐传来海浪声。人群一片寂静。
两人相距不过二十步远。檀妄生无视了那几个提剑的侍卫,把枪口对准萧明灿,吊儿郎当地笑起来,颈前那道横向的伤疤极其显眼。
“但国师你却想同时做这两件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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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营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