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目前为止,在萧明灿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只有过两次这种感觉。
而当萧明灿第一次经历那场意外时,她年幼到甚至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去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心脏怦怦狂跳,耳边的声音像隔了层水似的嗡鸣不清,眼前的画面也变得扭曲模糊。
熊熊烈火里滚出的浓烟几乎把天都染黑了。
彼时她就站在太子寝殿外,恰巧目睹几个身上着火的人挣扎着从滚滚黑烟中跑出。他们脚步踉跄,不停拍打衣物,嘴里来不及任何发出哀嚎,便滚下了台阶。救火的禁军侍卫赶忙朝那几人身上泼水,刚要指挥救人,又被寝殿里骤然荡出的热浪生生逼退了数步。
那些“救太子”的话转瞬就被偏殿房梁坍塌声淹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全身熏黑的宫人惊恐低泣的声音。
萧明灿从未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的景象。她那时不过十岁,看着火光里渗出的浓烟,它们随风翻动,仿若还有人被困在那火海里挣扎哀嚎。
明明就在昨日那里还一片祥和。她看着小公主坐在太子腿上剥着糖吃,那时正值午后,阳光洒进窗棂,给两人镀了层温暖的光影,美得就像一幅画。明明昨日她临走时这里还好好的。
禁军已经开始组织人去救火。而火场里,又有两三人跌跌撞撞地从火里跑了出来,摔下了台阶,再也没有起来。
——荒诞至极的不真实感。
那是萧明灿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而此时此刻,那种随时间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感觉又再次卷土重来。巧合的是,眼下这情景和当年竟也极为相似。
萧明灿奔跑在雨中,衣袍随着寒风翻起,周遭浮荡着昏沉的雨雾。她单指勾下白布,稍转过头,看到雾中隐隐浮现出数道摇摇晃晃的人影,他们行动迟滞,姿势怪异,却如同逃命般地在加快脚步,就像是从着火的医馆里突然冲出的病人。
檀妄生没带任何蒙眼的纱布,瞧了她一眼,“上一个好奇心这么足的人,已经成为那槐树的养料了。”
“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萧明灿罩着兜帽,回过头来,“那女孩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叫声……她还活着?”
檀妄生并没有直接回答,“国师要知道,她就算还活着,也已经不是原本的她了。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那东西已经接管了她的身体。如今国师听到的惨叫声,不过是那东西源于女孩本身的记忆,以此制造恐惧的手段。”
恐惧的手段……
萧明灿想起了三年前那些被送回皇城的将士们。除了狰狞诡异的伤疤之外,他们当中还有个关键的相同之处,这些人最终都死于一刀封喉。而如今,小山顶上埋葬的那两具尸体,颈前也都有相同割口,或许那埋在下面的所有尸首皆是如此。
顺着白布底部的缝隙,萧明灿瞥了眼檀妄生腰侧那把小型单管铳,“所以将军才会选择一剑封喉,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发出声音。”
“还有一点。”檀妄生说:“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彻底死亡,而不是继续拖着那副残缺的身体到处游荡。”
雨声几乎盖过了两人的话音。
他们离开那间屋子后并没有跑到枯树丛那边暂避,反而是沿着这条石板路深进了荒村。两侧房屋因为年久失修,皆有不同程度的损毁。即便隔着一层白纱,萧明灿也能看出几间屋子的窗棂上溅着大片大片的陈年血迹,以及几堵白墙被火烧出的焦痕。
此时此刻,他们距离村头那女孩家已经有百步余远,女孩虽发出过撕心裂肺的惨叫,但只一声便停止了。可这些……东西,就像是听到了哨声的蛇一样,陆陆续续走出屋子,朝着那女孩家行进。
而当他们看到萧明灿和檀妄生时,却又像是双脚被钉在原地般停了下来。萧明灿看不清他们的脸,却能感受到那股直白到令人不安的视线,那视线里似乎还带着诡异的笑容和天真的好奇。
前方道路狭窄崎岖,石板路上歪歪斜斜横着数辆拉鱼的板车。檀妄生放慢了些脚步,始终牵着萧明灿的手腕。
萧明灿任由他带着走,心下思索着檀妄生刚说的话,环顾周遭。的确,从这些人迟缓的行动上来看,似乎都曾受过什么伤,甚至可以说,因为伤势过重,导致“它们”就算接管身体,无论想做什么,也只能被这伤拖累行动。
可若是将这些伤放到常人身上,别说是走路迟缓怪异了,恐怕早就疼得哭天喊地,昏死过去了。
萧明灿想起了那个点燃木头灼烤自己一整夜的侍卫。他“死而复生”后,不也是顶着那一身伤,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吗?
难道“它们”感知不到任何疼痛?
萧明灿沉吟片刻,试着问:“……因为只有割喉才能彻底杀死它们?”
檀妄生说:“割喉是最简单的手段。当它们接管身体后,即使身受重伤,也能继续以那副濒死之躯存活下去,但究竟能活多久,就要看原主人的伤势了。”
萧明灿略顿一下,道:“……就像那个重伤的小女孩。”
那女孩虽然面容可怖,但身上的伤却远没有那个烧伤的侍卫严重。从她那条腿来看,应该曾失足坠崖过。这或许就是她彻底“崩溃”,被“夺走”身体的原因。而当“它”接管身体后,因为伤势并不致命,以至折断的腿奇迹般地缓慢恢复了。
“……身体这东西,还真是神奇,对吧?”檀妄生说:“我本想着等那女孩进屋,拖延点逃跑的时间后再一刀来了结她,没想到……”
萧明灿听得出檀妄生的意思。她也注意到了,那女孩明显和其他非人之物不同。从她能简单表达自己想法、知道砸窗进入屋内来看,她比其他人更有智慧,虽然这种智慧远不及常人,但正因如此,才让她各种怪异的举止被赋予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寒而栗的恐惧。
就像她砸窗后弄得鲜血淋漓的手、那幅人像画上被固执涂抹的画粉,以及当她不慎表现出自己的非人之处时,却突然懵懂地说出了让那侍卫不由僵住的话一样。
这或许就是那东西的狡诈之处。
萧明灿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檀妄生再次放慢了脚步。
荒村尽头是两道上山的石阶,石阶中间的土里坐落着个类似鲤鱼腾跃的石雕。白布之下,萧明灿看不出做工究竟如何,却能看得到那原本应是灰色的石雕如今已经被血浸得深红。
而石雕下方的石路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手里提着个像是斧头的武器,当见到两人时,他整个人似乎颤抖了一下,松了手。直到那斧头短粗的轮廓落地发出闷闷的声响,又滚了两圈后,萧明灿才意识到那是个头颅。
那人颤颤地把手往衣上一抹,仓促行了个礼,就跟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一样,嘶哑道:“将……将军。”
紧接着,周遭停在屋门、窗边的人都齐刷刷转头,盯着石路上的两人,嘴里诵经似的齐声唤着:“将军……”
因为看不太清周围人影的缘故,萧明灿也看不到那些人可怖的面容举止,所以除了气氛上的诡异,她反而被余光里出现的另一团红影吸引了注意。
可还未待她深想,便听耳边炸开一声震响,那随从颓然倒地,没了声息。
周围喊着“将军”的声音戛然而止。檀妄生带着萧明灿往石阶上跑,与此同时,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渗人的惊喊,所有人同时朝着两人冲来。
眼上的白纱虽能挡住些不该看的东西,却也挡住了要走的路,眼下大雨未歇,地上湿滑,被人牵着也走不太稳。萧明灿干脆稍勾白布,另一手松开檀妄生,提着衣摆独自往石阶上走。
她能感觉到身后数十道人影在拖动着残破的身子前进,嘴里还发出呓语般的呢喃:“是你杀了我们吗?是你杀了我们——”
萧明灿心里一直想着刚刚那团红影。
先前皇上派来孤岛的那些人在离城时,穿的都是清一色的深红官袍,腰别佩剑。毕竟是押送那传闻卑劣的罪将,万不能降了圣上的威严和脸面。难道那人也是之前毫无音讯的官吏之一吗?
或许只是个全身染血的怪物也说不定。
但即便是个怪物又如何呢?
萧明灿登岛的目的是为了弄清真相,不是和影将军一起来体验虎口求生的。况且,如果真有什么关于真相的线索,比起从无法信任的人口中得知,能自己亲眼瞧到,不是更好吗?
萧明灿稍一思量,索性在踏上平台时停下脚步,将白布重新挡在眼上,又稍微掀起,只留下能隐约瞧到的程度,转身看向下方。
那红影就在人群的最前方。
男人乌发散乱,官袍被雨浸透后颜色变得更深。出乎意料的是,他身上完全没有任何恐怖的伤口,至少与萧明灿之前见到的那几个相比,远远称不上是惨烈诡异。
他手上拿着一把断剑,脚步一瘸一拐,待旁边人因为身形不稳摔倒时,萧明灿才发现那男人前袍早已被磨得破烂,而缺损的位置赫然露出一块皮肉外翻的伤口,如今血虽奇迹般地止住了,却因感染生了层腐烂的白肉,看起来就像是被挫断的腿骨。
一瞬间,萧明灿想到了檀妄生腰侧的那把火铳。
顾不得那群人脚步踉跄着往石阶上挤,萧明灿看向远处被射穿脑袋的随从。
檀妄生军营里的人各个枪法准得出奇,既然能做到一击毙命,为何偏偏要射向那人的左腿?
……还有,怎么会这么巧,偏偏那官员身上再没有其他明显致命的伤口。
难道檀妄生真的是在那官员变成“怪物”之后才动手的吗?
萧明灿再次看向那人早已腐烂多日的前腿。
“——国师啊。”
檀妄生站在石阶上,朝她伸出手。当他看到兜帽下那双明净的眼睛时,微微一笑。
“看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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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