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子大夫,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传来,苏定慧听见了,神色微微紧绷,惊疑未定。
“子大夫?”车夫有些疑惑,以手叩了叩车门板子,咚咚两声。
“今日多谢!”苏定慧推开车门,逃也似地下了马车,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头与他打个招呼。
等跨入后门,将屋门阖紧,整个人靠在两扇门之间,皱着眉头死死想了会儿,有了个头绪后,才敢舒出口长气来。
若那位真是个不喜女色的,又觉得她还不错,以他权势,恐怕没有她说不的权利。
但,有一点他改不了,就是他再怎么权势压人,也没法把她变成个货真价实的郎子。
所以大不了就是和盘托出,跪求谢罪,她对此深感遗憾,但真的无能为力。以她这些日子对他的了解,大概不至于真要了她的性命,也就是逐出王府去。旁人或许觉得这是失去个直上青云的机会,她却没什么所谓,于她而言就是少个病人。
不过……这也只是最后没办法的法子,未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轻易托出她女子身份。她随阿翁在外行走,也见识过钟爱男色的郎子,这些人对女子极为厌恶,向来不许女子近身的,若她托出身份惹恼了那位,让他将这些日子的治腿认作对他的亵渎,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眼下,最好和他保持了距离,比过去更要摆出她大夫的身份出来,尽量让他认清自己不是陪他胡闹之人。
苏定慧想明白后,心境开朗了些,转过身在门后栓上横木,撼了撼门板不开,放心走去了前厅。
前厅和大半个人差不多高的柜台后,冯易拿了张纸在看,脸上罩着疑云,见她来了,将纸拍在台面道:“师弟,你来看看这是什么意思?”
苏定慧站在柜台外面,捡起那张纸看了眼,越看,脸上越发添了不解,将纸拈在手里又看了几遍,边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中午那阵罢,我吃完午饭在后面天井走了走,回来就看见窗户那里夹了张纸,折好的。刚好有个人进来治顽麻怪症,说了好大一通自己夜里睡不好的话,脸上萎靡不振,我赶紧接了他,顺手将纸压在柜台戥子底下了。刚才打开来看,才知道是……”冯易压低了声音,掩着口道,“是陈方送来的。他怎么没去别的州府,还留在汴京?”
“不清楚”,苏定慧若有所思,摇了摇头,“但……他要我去见他,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我与他素不相识。”
“不能去!”冯易正色道,“师弟,话说一半最要命,他要是真有想说的话,连带这张纸就递进来了,还用得着特意你去见他?只怕有别的图谋。”
“但他信上说,是为了回报我赠银之举,想告诉我一件至关要紧之事。”苏定慧拿着那张纸,坐在竹椅上,靠着椅背,久久思索。
会是什么事呢?以陈方看来,她所关心的,除了这家医馆,还会有其他的吗?
若是关于医馆,陈方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从柳家医馆出来,难道在那里知道了什么消息?其实他知道自己为何要走,那日没和她说真话?可柳橘泉不至于在陈方的人品上瞒她,要是有不好的,尽可以直说,这样她直接就不会想着把人收进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除了医馆,她所关心之事还有一件,那就是……阿翁究竟去了何处!
苏定慧想到这里,忽然坐直了,将手上那张纸捏得皱巴巴的。
“师兄,我得去见他,需要你帮我。”她仰起头,坚定地看着柜台里面之人。
冯易要劝她,被她脸上的凝重逼着咽下那些话,道了声“好”。
“若我两个时辰还没回来,你就去侯府找王柏舟,让他告诉南阳侯,我失踪了。殿前司的人,不至于连汴京里头白白少个人都查不出来!”
说话间,她已经起身,连茶都没喝一口,匆匆出门而去。
陈方所说地方在汴京城郊,苏定慧没有赁马车,选择了徒步前往。
快到之时,她留了个心眼,将身上衣衫撕下几块,放在沿途路上。
等到了信上地方,她深吸口气,上前握住门环,叩了两下。
“谁!”陈方警惕的声音传出来。
“你留信想见的人。”苏定慧缓缓道。
“哗啦”一声,门扇打开,苏定慧被人拽到了里头,脚步未稳,就被人拉到屋前黄土堆起的阶子坐下,陈方坐在她旁边,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有没有带别人来?”
“没有。”苏定慧不闪不避,坦诚看他。
陈方又看了她一会儿,才将警惕放下些,从身边的包袱里头抽出张药方,塞到她手里,“你看看。”
苏定慧看了。
一看完就望向他,“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陈方定定地看着她,“这番话我只说一次,再见到我,你就是问我,我也不会说了。上个月月底,轮到我在前厅值抓药的班,看见来了个戴皂色眼纱纬帽的老人,便去迎。那老人话不多,只将个药方递过来,让我看着配好,接过药方时,我看了眼,又闻见他身上有股药味,便问老人家他是不是病了,哪里看的病。老人家笑了下,说我鼻子很灵,别的没说。我见那方子摆明胡乱写的,根本凑不出一副药来,疑心他叫人骗了,又多问了句。老人家让我别说话,配就是了,语气间很有把握。我想着是不是自己见识少了,又问老人家是不是行医的,在试从前的古方?老人家这回倒直截了当,让我做好自己分内事就好。我听这话莫名耳熟,却也没放在心上,他既然这样说了,照做就是。抓了药,我将药方还给他,送他出了门。却也好奇他是何方神圣,走到门口望了望他离开方向,却是朝你们家医馆那边,我还在想他要去做什么……”
苏定慧听得眸光一凝,插入他的话道:“你如何知道是朝我家医馆走?”
陈方顿了顿,仔细想了一下,“是了,你说得没错,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朝你们那里走,是我这几天总在想这些事,琢磨来琢磨去,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汴京任何医馆都不收我。想来想去,我忽然想到师父……柳大夫带我去你们方家医馆拜访时,你们家老爷子见我在旁人面前一味恭敬逢迎,不像个做大夫的,反倒像个长仆,他经过我时悄悄说了句,做好自己分内事就好。这一句话,就这一句话,让我知道了做个大夫的立身之本,不是去讨好多少人,而是该去精进医术,让病人为自己说话……这都是另说了。我想起这句话,也就想起那日那个老人说的话,竟和我当初所听,言语停顿,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苏定慧心口猛然跳动了下,兴奋到有些难受,声音也有些嘶哑,“你是说,你觉得那日,你见到的其实是我家阿……师父!”
“是!”陈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黄土,“话说完了,我的心事也了了,这几天我不再犹豫留不留汴京了,只犹豫要不要和你说这件事。既然说了,我也该走了,至于别的,不关我的事了!”
“等等!”苏定慧也站了起来,从袖子里摸出今日领的谢仪,抓过他的手,紧紧塞在他手里。
“我家师父忽然离开,明眼人谁都知道有异样,有些知道内情的人不敢、也不肯说,今日你一言,至少让我知道师父还活着,既然活着,就有见到的希望。你帮了我这个忙,大恩不言谢,这个你拿着,去外地州府找家医馆呆,学好了医术也开家你自己的医馆!”
陈方还要推辞,苏定慧摇了摇头,“这个对我不重要,眼下对你很重要,面子不能当饭吃,你是个好大夫,有医术,也有仁心,不要选择去走苦路、弯路。好好学,等日后有机会了,再回来汴京,届时我与你接风!”
陈方看着她,沉默了半晌,重重点头,“好,既然你信我,我就收下,等我回来,必定尽数、不!十倍奉还!”
“好!”苏定慧笑道,收回了手,两人一起走到门边,陈方背着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朝她告辞后,朝着南边去了。
苏定慧回到医馆时,天色不早了,冯易见她回来忙迎了出来。
“下午没什么女病人来罢?不必管我,师兄忙自己的去。”
苏定慧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冯易回答了什么她没听清,自己走到了后院,绕着那口井,来来回回地走着,想着事。
日暮了,冯易过来提醒,“师弟,时候不早了,今日你也累了,快回家去罢。”
苏定慧略应了应,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和他说了告辞,就提脚走了出去。
回到家里,春柳给她捧来洗手洗脸的热汤,见她脸色不大好,问道:“小姐今日遇事不顺吗?”
苏定慧垂眸,望着自己浸在热汤里的两只手,力微至极,什么都做不了。
陈方所说和六安说的对上了,阿翁确实还在汴京,还来过医馆,最后随着马车到了铜驼街一带,不知入了哪家府宅。
唯一叫人宽心些的,是陈方所说的那个老人,并没有受人钳制押送的痕迹,想来不会是纵火之人将阿翁控在手中。
那还有谁一定要留阿翁在身边?
一直到吃晚膳,苏定慧都在想这件事,食不知味。
方夫人问了她两句不见回应,将筷子一搭,没好气道:“怎么,我的话你不听,如今你谢姨的话也不听了?”
苏定慧茫然道:“什么?”
方夫人正要发作,被身边赶回家吃饭的夫君劝住了,便忍下了,又说了第三遍,“你谢姨说这些日子天又热起来了,后天请你去家里赏茉莉吃杨梅饮,还专门写了帖子来,邀你去呢!你去不去?”
苏定慧抿了口羹汤,有些头疼。
但这件事本来就是谢姨为了她专门做下的,不可能不应,之前她答应了的。
便道,“去的。”
她准备去走个过场,那位广平郡王府的世子大概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