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市贸菜市场位于一处小地方。
人行车往的十字路口并排三种颜色垃圾桶,分类明确,但耐不住没人配合,沥水残渣溅了一桶身的痕迹,十里开外恶臭熏天。
小孩扔饮料瓶能摆出三分线外的投篮架势,比赛过程重在参与,准不准倒成其次。
市场两边码了一排的商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光藏在巷子里的成/人/用/品店掰开指头数一数,都能点出好几家来。
一个地方是一群人的面孔,它光鲜亮丽也残破不堪。
周末凌晨六点,阿燕小吃店。
店内生意像炉上蒸笼不断升起的浓雾,一扎扎的人来人往,大嗓门的老板娘说话像吵架,脾气稍微冲一点的客人撩起胳膊就能跟她原地骂起来,中间还得老板周旋,赔一张脸任说任骂。
靠近墙角一桌穿着工字背心蓝大褂的地中海大爷嚷着再来一碗花生汤,顺便多加颗卤蛋。
店内后厨,有位少年拨开深碧色的玻璃出来,他端出满满一铁盆的茶叶蛋,搁在没插电的电磁炉上放好,刚松开手,转身又拿起一张搪瓷小碟,赤手捏起一颗蛋,不怕烫,绕过老板老板娘,径直往坐在墙角里的大爷那走。
“陆爷,花生汤我现在给您去盛,麻烦你等着点。”
“不麻烦不麻烦。”陆爷乐呵呵地敲碎鸡蛋,一边剥开碎蛋壳,一边找少年搭话,“柏池,怎么没去上课啊?”
瓷碗大的铁勺子一舀就是一碗汤,李柏池双手端碗,送到陆爷桌前才有机会撩起毛巾擦脸上的汗。
“陆爷,今天周末没有课,所以就到店里帮帮忙。”
“都高二了周末还不补课呀?哎哟,我那孙子在一中读书,周末都得在教室呆到十一二点,要送点东西给他吧,还得提前打电话跟老师说明情况。”
七十岁老头打退休后没其他爱好,就爱跟人聊他孙子,顺便听上几句奉承话。
但多数人没那个听他讲下去的耐心,老掉牙的几个事翻来覆去着念叨,酸菜帮子也不经嚼。稍微好点的,嗯嗯几句敷衍过去,更过分的干脆充耳不闻直接不理。
李柏池依旧面上带笑,柜台前面有人喊三个酸菜包,一杯豆浆。他应了声马上,搬开圆形大蒸笼,扯过一个塑料袋,三两下就装好一袋包子和豆浆。
东西递出去的瞬间,他趁着空隙对陆爷说道:“我们老师一直说,进了一中等于一只脚进了大学的门,现在吃的苦都是为了以后的甜,我们高中同学想受这份苦都难。”
陆爷被他这话一恭维,当即趾高气昂飘飘然,老人家不是没有眼力见,看李柏池忙得腾不开手脚,挥了挥手中筷子,一下变得颇为体贴,“你这孩子,说话做事聚不到一处心。我孙子要像你这样,筷子得落到手上打,前面还有客人等着,先去忙,别管我。”
小吃店早上的好生意只维持到早上九点,用餐时间一过,门口肉眼可见地寂寥起来。
周燕端来一盆肉馅,挑了个位置坐下,一手舀馅一手包,左右手同时动作,快时能一秒一个。
她往后瞥了眼正在背单词的儿子,想起早上陆爷不阴不阳的那个调子,嘴巴忍不住念叨:“老头子七十岁讨人嫌,天天孙子挂嘴边,好像全天下就他儿子生了个带把的。前段时间听说他孙女考上清北,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吧?结果提都不提,搞得就跟没这号人一样。”
李柏池放下单词本过来帮忙,手没碰到馅就先被周燕一巴掌挥开,“去!跟我在这瞎搅和什么?该看书看书,我一直说了店里有我和你爸顾着,你要真闲,早上那点时间拿来睡觉都比在这强。”
“强哪了?不都是在浪费。”李柏池看着周燕笑。
李柏池不止一次听说,周燕年轻的时候是位格外标志的美人,大眼睛高鼻梁,猫形脸圆中带尖,黄鼠狼样细长的腰袅袅娉娉,一眼能勾掉一窝男人的魂。
只不过女人再美又有什么用?嫁错人比投错胎还惨,自强不息忠贞不渝,夸人的词谁嫌过多,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一身风骨去一辈子操劳。
周燕的美便是在这经年累月的操劳中磨钝,她四十来岁,美像咬在地上的影子,需要偶尔沉住心来才能粗略瞧见。
店里没人,李柏池目光逡巡一圈,最后停在周燕脸上,“爸呢?”
“早上忙了那么久,我让他先回家睡一觉,等中午再来。”
李柏池一眼不吭,脸直接拉下。
周燕当做没看见,敛下目光忙手里活计,嘴上赶他,“别杵在我这了,去背单词。要你说现在高二,没想过大学去哪读吗?”
“随便吧。”他垂下眼,“考到哪就去哪读。”
周燕冷笑,她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最藏不住话,“你一直看不起你爸,但你俩天注定的父子没地方跑,一样生来没有大志向,给个窝给碗饭,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
李柏池张嘴要辨,但周燕字字句句全说在点上,他多余的解释反而像在遮掩。
于是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这次连单词都懒得念出来背。
店内响过一阵声,几句简单的对话,没头没尾没有最终结论,除了烘托寂静更静,再无其他可言。
不知道单词背到第几个,店门口忽然炸出一道清脆嘹亮的嗓音,听着耳熟。
李柏池抬起头,阳光刺眼却又是温柔,他看到叶胜楠站在柜台前喊周阿姨,一双月牙眼盛起的全是满满当当的笑意。
“阿姨好久不见!”
“哎呦——是胜楠啊,真好久不见!”周燕连忙起身解开围裙,亲亲热热同她讲话,“你今天怎么来我这了呢?”
“哦,我妈过来买菜,我懒得跟她进去里面逛,就想躲在您这偷懒了。”
周燕哼一句,“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来就到我这偷懒。”
“嘻嘻——”叶胜楠心虚地笑,忙一抬头指着菜单说:“诶,阿姨,我好久都没吃您做的小馄饨了。啧!就说什么味勾着我过来,原来是您啊!”
周燕嗔怪,瞪她一眼,“女孩家家油嘴滑舌。”
“可不嘛!”她应得极快,“我只挑您喜欢的说。”
周燕绷不住笑,撩起袖口柔下声调,“先找个位置坐,馄饨做好了我送过去。”
“麻烦阿姨了!”
少女穿真一身纱质长袖红裙,中间束腰,脖子那儿挖空一块方形领口,晃晃悠悠掉着根银饰项链,坠饰垂到衣领下方,跟随动作若隐若现。
她今天没绑马尾,黑色长发末梢打着些卷,懒懒地散在肩膀上面。
李柏池视线躲得太迟,怔松间被叶胜楠抓了个正着。
像做贼心虚,越是自己想要的东西越要极力撇清,下意识的反应总比脑子要快,李柏池硬生生地强迫自己偏开视线。
“喂!”她来到他的身边,敲着桌子质问:“好朋友,没必要吧,看到也当做没看到?我们之前不是已经和好了吗?”
叶同学很快联想到什么,细长的胳膊撑在油腻腻的餐桌前面,目光像爪钉住李柏池,她全没心思又不要他逃,肆无忌惮地嘲笑:“不是吧,李柏池,难道你看到我还会害羞?”
空气中有干净纯粹的洗衣液味道。
然而店内一角的环境实在太过逼仄,感官被放大,反应也跟着放大。
他的目光触到她,就像触到了光,刺眼又灼热,根本不知道该往哪放。
眼睛、脖子、胸口……最后他只在餐桌的腰的连接处片刻停留。
后厨玻璃门从里面推开,嘎吱一声咬着响。
叶胜楠依然抓着他不放。
李柏池的手几次松开又握紧,他捏在腿侧,无所谓地抬头看她,“害羞什么?为你的对A吗?”
叶胜楠:“……李柏池!”她恨不得抄起店里的扫把往他身上打。
周燕及时赶来,把馄饨送上,“你俩好久没见怎么又闹上了?”
叶胜楠有苦难言,委屈溢满整张脸,她颇为受伤地喊了声阿姨。
李柏池低头看书,以为只是女儿家的撒娇。
谁知道对面那人下一秒就丢出王/炸,老底摊开,打得李柏池一个措手不及,“李柏池说我胸小,他还说我对A。”
周燕:“……”
她该说什么,她能怎么说,一个长辈该怎么带过掩过?
李柏池:“……”
场面一时无言尴尬。
但叶同学明显还没有感知到,她挺起胸膛,还要继续倾诉委屈。
李柏池算怕了她了,拦在她前面开口:“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不该口无遮拦。”
叶胜楠得理不饶人,“这是人身攻击。”
李柏池:“我不该人身攻击。”
周燕放下馄饨就跑。
叶胜楠继续胡搅蛮缠,“我感觉到了人格侮辱。”
李柏池就差给她磕头认错,“我不该对你进行人格侮辱。”
叶胜楠:“那你要跟我赔罪。”
李柏池:“我跟你赔罪。”
“我要当班长。”
“好,给你当……”他及时止住话头,随后懊恼地瞪向叶胜楠,“不要,说好公平竞争的。”
叶胜楠:“……”啧,这人怎么不上套?
叶胜楠不是没脑子,一周时间也清楚很多事,高二三班大部分是由原来高一三班的本班同学组成,关系密得像层捅不破的网,李柏池所谓的临时班长就是被班里人呦呵抬上去的。
现在最怕周一下午的班会课上,班长选举是匿名唱票形式,一人一张票。叶胜楠心里有谱,她知道自己比不过李柏池。
当下使诈胡搅蛮缠,也是动了点自己的小心思。
只不过李柏池在最后关头脑子还保持着一丝清明,扔出一句当初说好的公平竞争,直接将她怼得哑口无言。
叶大小姐面子比命还重要,她就算自刎乌江也不会撒泼打滚逼着李柏池说当初约定不作数。
这不是变相承认自己输了吗?
当然不可能!
可她心中还是置气,平白无故被人占了几句口头便宜,始终吃了道不声不响的闷亏。
她收回目光,拿起一根汤勺丢进碗里,阴阳怪气地说道:“李柏池,你知道当女生有多难吗?胸/部大小天知道要被你们男生在背地里点名讨论多少次,太大或者太小好像都能成为我们低头自卑的理由一样。”
李柏池脸红,“我今天也是口不择言。”
他当时只想掩过他最初的尴尬。
但叶胜楠不信,也懒得深究,撇过头哼一声笑:“嘁,你说我对A,我还觉得你牙签呢。一马平川可不单用在女生身上。”
李柏池:“我没有!”
“没照片没证据。反正我们也恢复了联系方式,有本事你回去拍张照片给我,让我传到班群为你正名。”
李柏池:“……”
所以,她们女生又在背地里聊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