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风,月朗星稀。
台灯灭掉以后,眼前是沉重无垠水一般的黑,时间和空间的边距被扭曲断裂,李柏池赤脚坐于床尾,客厅里的光从门缝中漏出。
他闭眼动作,低声反复念着一个名字,“楠楠……”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他低声叹息,脚趾蜷缩后背弓起,神经绷在欢愉和苦痛之间。
【耶和华见人在地上罪恶很大,终日所思想的尽都是恶。
耶和华就后悔造人在地上,心中忧伤。】
门房外传来父母的细声交谈。
“柏池今天那么早就睡了?”
“大概是累了。”
客厅灯灭,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尽数吞/咽。
卷纸扯出一截,李柏池草草地收拾自己,他转身重新趴回床上,薄棉被被撇在了脚下。
风吹起窗帘鼓动,远方霓虹彩灯像少女的眼,亮晶晶的神采飞扬。
李柏池朝窗外无意义地做了几个捉星的动作,手掌捏紧摊开,掌心依然空落落地一片。
他藏于黑暗之中,除了眼前头这若隐若现的光亮,孤寂地实在可怜。
总要抓住些什么,思绪涣散,他即将睡着。
在真正闭眼入睡之前,他又想,如果真抓不住,至少不让这片光被人独自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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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匆忙咽下的几口吐司,撑在胃里下坠。
林羡妮随便揉了把肚子,从书包袋里摸出一杯豆奶,咬掉吸管包装。
三八线的另外一端,叶胜楠正扯着嗓子在背书。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教室一圈,方圆十里,回荡的全是她的声音。
林羡妮下意识翻了个白眼,周围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谈话的同学,嘴巴咬着耳朵,但新鲜的话题聊不到片刻,注意力就全被第一组倒数第三桌的女生尽数吸引而去。
她把书本立起,后背挺直,声音就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用来播报重大事件的村口喇叭——响亮、透彻,自带3D立体声的环绕效果。
女生不管不顾其他人,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文学天地中。
一首《登高》终于背完。
距离早读还有大片时间,林羡妮咬着豆奶吸管,从桌洞里面抽出上午要用到的语文历史和地理课本,打算垫在桌上好好睡觉。
余光中她忽然看到叶胜楠又拿出了历史书。
人教版必修二第三单元——近代中国经济结构的变动与资/本/主义的曲折发展。
所以这个女人是要从秦皇汉武背诵到现当代的科技发展吗?
那自己要怎么睡觉?
林羡妮再也忍不住,大声喊了句:“叶胜楠!”
然而对方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后背绷得刃一般直,嘴巴吐字念念叨叨,赶得上和尚念经敲木鱼;音调又时而极具音律感地拉长,跟旧时代的老夫子就差一身破旧长袍。
林羡妮觉得自己是被压在五指山下,还要听唐僧拼命念经的孙悟空。
她又叫了一句:“叶胜楠!”
读书声终于止住。
叶胜楠懵懵懂懂转过头,两只黑黝黝的眼镜仿佛浓雾刚散,露着一股慢半拍的迷惘,“你叫我吗?”
所以刚才两声全白喊了?蹬鼻子上脸也不带这样欺弄人的!
林羡妮刚要张嘴骂,就看到叶胜楠慢悠悠地摘下耳塞,还问她,“怎么了吗?”
自己这边撕/逼狗血剧轮番上演八百回合,好不容易借股力即将到达故事的关键,可那边叶胜楠才刚刚进入片头曲。
这让林羡妮简直不能太心酸。
“你读书的声音就不能小一点吗?我要睡觉也被你吵到睡不着。”
叶胜楠看她就像看从外星来地球的怪胎,“在教室睡觉还没有在家舒服,你起那么早就为趴桌上受罪是为什么?还不如直接跟班主任请假说脑子被门夹,走在路上又遭驴踢,需要好好在家调养一个上午睡大觉。”
林羡妮认真思考:“你觉得老师会相信你这么拙劣的借口吗?”
叶胜楠一边深深无力地看她一眼,一边戴上耳塞,“姐妹,难道你听不出我在嘲笑你吗?”
林羡妮:“……”有这理解力,她语文阅读早就满分了。
“喂,叶胜楠,这题怎么做?”李柏池从后面走上来,手里是昨天分发下来的数学练习卷。
昨天的数学练习卷叶胜楠早就晚修做好,顺便向老师借来答案参考订正。
她先打开李柏池的试卷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用红笔圈画出他做错的地方,再撕下一张草稿纸回到原来的题目,列公式讲解。
“我用红笔圈住序号的地方都是你做错的,你先重新想一下要怎么做,不懂再来问我。还有刚才那题我答案暂时不告诉你,等你做完咱俩再对一下。当然,如果答案不一样,那毋庸置疑一定就是你错了。”
李柏池被她嚣张的口吻逗笑,两只手撑在课桌上,俯身看她,“为什么不是你错了?”
叶胜楠食指中指来回转笔,“从客观上来讲,昨天晚上我第一个做完练习卷,已经向数学老师借来答案参考订正。当然——”这点叶大小姐必须强调,“我的正确率和做题速度都得到了老师极大的惊讶和赞扬,她说我是她这两年中遇到效率最高的学生。”
“从主观上来讲——”炭素黑水笔乖顺地绕着她食指一圈,稳稳当当被她握住,叶同学不重不轻地敲着桌子点了点,“叶胜楠怎么可能会有错?”
她张扬跋扈的时候连眉梢都在闪闪发光。
李柏池眯起眼睛笑,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放了一罐大瓶豆奶在她桌上。
“我吃过早餐了。”叶胜楠推让,“我教你不代表我要收你什么东西。李柏池,我们是朋友,朋友不该计较那么清楚。”
“我记得你大课间的时候都会喊饿,留着那会喝好了。”李柏池重新把豆奶放好在桌子左上角,“是朋友就别算那么清楚,以后你的豆奶我来承包。”
叶胜楠被逗得咯咯笑:“李柏池,这么霸总的台词不适合你。你声音太软了,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跟我商量能不能承包这片豆奶工程一样。”
李柏池故作叹惋地摇了摇头,“看来不管跟着叶副班身边多少年,还是学不来那个气场。”
虚荣的叶胜楠被哄得飘飘然,大手一挥拍胸膛保证:“好,不管刮风下雨,以后你的难题都由我来承包!”
千穿万穿果然马屁不穿。
林羡妮忽然觉得手中的小瓶豆奶没了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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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泽追求叶胜楠的方法很高调。
他先全年级地告知自己喜欢叶胜楠,又一到下课不管打雷下雨都要照常到高二三班报个告,会站在后门交着手看她,也会偶尔丢一两颗糖果在她桌上。
没多长时间,几乎整个高中都知道——高二九班越泽喜欢高二三班转学生。
所有人多在猜,叶胜楠要多久沦陷。
泽哥又帅又会打架,撩妹从来都是一把好手,不怕老师也不服管,还敢跟教导主任当面呛声。
然而好学生做作又清高,眼睛像长在天上,当面跟她讲话听到也当没听到。
女孩子一时的做作叫可爱,长久的做作叫作怪。
年段里面三班隔壁再隔壁的人,都对她议论纷纷。
这天越泽带了瓶牛奶照常去三班报道。
经过走廊时候,一路不少狐朋狗友冲他神色不明地暧/昧笑。
“泽哥对嫂子的尺寸不满意啊。”
“咳,瞎说什么呢?谁不知道嫂子的尺寸跟她成绩一样优秀。”
越泽痞笑略过,并不辩驳。
三班靠近走廊的墙壁一前一后嵌有两面双向横拉窗,占据半面墙高的玻璃能从外面清楚看到里面情况。
叶胜楠在第一组的邻窗位置,座位挨着走道,旁边站有一位男生。
高个,乖巧,看着一副很无聊的好学生样。
那男生因为叶胜楠的缘故,越泽倒有接触过几次,只不过两人一次开口的交流都没有。
他们不知聊到什么,笑容晏晏。
越泽从没看到叶胜楠有对自己笑过,她脾气不好耐心也不好,每次遇到自己眉头两边像黏了块胶布。
如果不是为了赌/注,自己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不过有一说一,她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从三班后门进去,越泽刚好跟那个转身回座位的男生打了个照面。
他单单只是看自己一眼,低眉垂首,顷刻间藏住了所有情绪。
“胜楠,豆奶记得喝掉,别又忙忘了。”
“好啦!我知道了。”
大瓶豆奶放置在课桌左上角的位置,包装还没开封,越泽看叶胜楠握着笔唰唰唰没半分心停在上面的样子,直接走过去把豆奶呈一条抛物状扔进垃圾桶里。
“嘭——”一声不重不轻的钝响,足以让全班所有人转过来看他。
包括正忙着写练习卷的叶胜楠。
越泽晃了晃手中的牛奶,直接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我给你准备了牛奶。”
叶胜楠定定地看着他,手还保持原来握笔的姿势没动,她沉声开口命令“把我的豆奶给我捡起来。”
越泽撑住桌子从上往下俯身看她,“这儿有牛奶。”
叶胜楠偏头嗤笑,像听了什么荒谬的笑话。
她缓缓站起,迎向越泽说道:“你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愤怒?”
越泽莫名其妙,“什么?”
“我说——你让我很不爽。”
越泽起先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理解过来以后又觉得不可理喻,他斜乜过眼看她,“叶胜楠,做人要……”
叶胜楠当着越泽的面直接抬腿往他鞋面上踩,甚至离开之前还不解气地碾了几脚。
白净的球面顿时出现一个脏兮兮的脚印子,像美人脸上的麻子一样大煞风景,甚至过分突兀。
少女交叉手仰头看他,说话如玉珠断线掷地有声,“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越泽咬牙:“叶胜楠,我不打女人不代表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
“哦——”叶胜楠眯起眼睛像猫儿一样的笑:“看来你真的知道了——刚才我有多愤怒。”
“将心比心嘛,你何尝不是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我的底线。”
正中央的舞台亮堂,边边角角自然容易被人忽视。
李柏池看了眼桌洞里面的手机对话框。
越泽【我一直在想要怎样你才肯给我点反应。】
屏幕切回主页面,李柏池看眼前人甩开步子大向前,若无其事地抬手扶了扶眼镜框。
笑藏于眼底。
不知道他对现在这个反应满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