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衡其实已经在栖鸾殿前站了很久了。
他想到自己太子时期也时常经过栖鸾殿,但因为路知并不允许外人进入栖鸾殿的原因,路衡也只是在路过时看一眼院内光景。
在从前,栖鸾殿的殿门就是时常开着的。
站在殿外,刚好可以看到院内那株梨花和树下的那汪清泉,有时还能看见几名侍从经过连接内院的廊下,他们从廊后的阴影中出现,经过一段沐浴阳光的碎石小路,然后又消失在另一侧阴影下的海棠门后。
路衡已经不记得自己看过栖鸾殿内多少个轮回的四季变幻。
春色烂漫时,路衡也会忍不住驻足观赏那一院梨花开,但他从未见过路知在庭前廊下出现。
路衡早知路知喜欢梨花是一句拙劣的谎话,但他却还是纵容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路知一再容忍,明明路知犯了无数的错。
也许是身为太子的责任担当,也许是对身世凄惨的幼弟的照顾,那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却是一步步让路知离深渊越来越近。
路衡对路知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会想要承担起一切,却也无法原谅路知所犯的错误。
他觉得自己也许是恨的,他恨路知被**牵引,恨自己没能力改变这一切。
路衡其实是个心狠的人。
路知算计路衡,路衡就装出一副心无芥蒂和无法挣扎的样子。
在路知以为诡计得逞沾沾自喜放松警惕之时,路衡却早就暗中给路知下了套。
谋略的博弈和权力的争夺向来伴随着腥风血雨,登上帝位的路知也只是路衡可以放弃掉的棋子。
路衡胜券在握,因为暗流涌动的核心,一直是他自己。
更是因为,他对路知的感情,自始至终无关情爱。
但这一切,却在路知跳下城楼那刻变了。
在路知坠落之时,路衡莫名其妙地喊出了路知的名字。
他亲眼看到路知死在了他的面前,却也在下一秒,清楚地感受到了与以往全然不同的那股内心积聚的情感。
像是心里那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松开一般,那些他曾经应该有的恨意一股脑地闯入他的心绪。
那种感觉,像是他的人生本被规划好了一眼望到头的结局,他的言行举止必须符合身份。
却因着一个契机,让他能够成为复仇的恨意收集者,也能够真正掌控自己。
他听到自己的内心在畅快地说,路知终于死了。
路衡被自己内心冒出来的阴暗想法吓了一跳,他感觉自己也是第一次真正能够正视自己。
自己的心底竟然还有这样的想法,就像他曾经下意识给路知下套的时候一样,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含着无数恨意的,只是他竟全然不知晓。
他的人生或许是本被规划好的天选之人,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打倒所有阻碍他的人,而那最大的反派目标就是路知。
可路知已死,路衡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方向。
他想再去看一眼那个莫名其妙被他标为宿敌的人,他想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将他牵着鼻子跑。
路衡派人将谢衍川的人拦住了,他不想被人打扰,也拒绝让人跟着,他打算独自为路知收尸。
那时候的路衡其实已经确认了路知已死,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路知的四肢和脖颈都有很明显的折断痕迹,口鼻处还残留着大量涌出的鲜血。
但路知的身体却是放松的,虽然他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红,合拢的双目倒意外地显出一副安详之态。
有一种不符合与他相斗多年的那个路知的状态。
路衡蓦然觉得自己已经释然了,无论如何,仇恨已经随着路知消逝的生命离去了。
作为一名仁慈的君主,他会送自己那预设好的敌人最后的体面。
正当路衡想为路知拭去脸上还鲜热的血痕时,他看到了那让他无法理解的一幕。
路衡的面前闪过一阵刺眼的白光,当他再次看向路知的时候,却觉得路知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是死亡,而是沉睡。
路衡试探路知鼻息的手指都有些颤抖,在探到呼吸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崩塌了。
路知竟然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路衡仔细检查了一番,面前的路知身上竟然没有半点伤口。
他口鼻间的血迹全然消失,唯一能证明路知是真的从高处坠落的,只有那一身血衣。
他不是路知,路衡一下子就下了定论。
原来的路知是真的死了,现在的路知不知是什么怪力乱神地变出来的东西。
他派人散播了路知已死的消息,并迅速命人打造了一座水晶棺,将沉眠的路知封进棺中。
世人在一日后便全然皆知,那有异心的篡位皇帝路知已伏诛,从城楼跳下死无全尸。
只有他内院中的人才知道,路知沉睡的躯体被放在正统帝王路衡曾经的居所中,两人夜夜同屋共眠。
路衡惊讶地发现,就算路知并没有死,自己对他的恨意却也没有那么深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中那些阴暗的想法也逐日消亡。
最终,像是那件事后被他烧毁的血衣一般,随着大火化成了灰烬。
但路衡却不知怎么的,开始期待路知的醒来。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路衡便开始对路知的身体做一些让人不齿之事,他试图用路知曾经对他做过的那些暧昧事唤醒路知。
直到前几天,路知在他怀里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是迷茫的,是陌生的,是怀着紧张和害怕的,是带着努力掩饰的温情的。
路衡在路知睁眼的时候就再次确定了那不是原来的路知。
他见这个路知对他的试探话语毫不设防,对他的亲密动作全然接受。
这个路知什么都不知道,却记得曾经的路知犯下的那些错,还说着要赎罪。
好啊,那你便向我赎罪吧。
路衡编造了一个“等价交换”的约定,顺利收获了这个路知的害怕和顺从。
这是一个步步走入他陷阱的单纯者,他再也不是那作恶多端的反派路知,而是一个干干净净,自己可以随意塑造的路知。
从他醒来的那天起,他就注定成为了那已被抹去存在的已故之人。
注定成为,属于自己的知知。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进来?”
一阵清淡的梨花香随着一道人影绕过自己身边,路衡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住,被牵引着向殿内走去。
路衡回过神来,目光沉沉地看着路知纤弱的后背。
这个路知是这样不设防,刚醒来一天就敢对自己屡次上手,还说一些没大没小的话。
要是宫里的礼官在边上,路知可能会被抓去训上好几天。
但路衡喜欢这样鲜活的路知,他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那梨树花瓣雨下的白色身影,那含笑温柔地回眸,那带着丝丝凉意却紧握住他的手……
路衡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好快。
这是和那股恨意全然不同的感觉,是酸涩,是悸动,是期待。
眼前人像是战场上一往无前的战神一般,迅速在他心底开疆拓土,如呼吸一般,用命运的红线将路衡栓紧。
路衡清楚地知道,他现下所孕育出的一切情感,不是那双无形的手推动,全部出自自己的本心。
他也许……是动心了。
“衡哥哥你看,这里好美。”路知还是那般无知无觉,他牵着路衡的手带他来到鱼池边:“你看那一簇聚拢的花瓣,像不像水中月?”
路衡将自己的目光从路知温顺的侧脸上移开,看向路知所指的地方:“……嗯,像。”
“衡哥哥刚刚在想什么,我叫你都没反应。”路知转头看路衡。
路衡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允许我进来。”
“以前是我不懂事。”路知感觉路衡心情不错,便试图说些让路衡更开心的马屁话:“这里本就是你的地盘,哪有不允许你进来的道理。”
“栖鸾殿是你的地盘,我无权干涉。”路衡虽是语气平平,但心底还是开心的,下意识地带上了些笑意。
路知观察着路衡的表情,内心雀跃。
果然帝王最在意权力和领地,自己表现出的谦让和归属,果然取悦了路衡。
“殿下,属下已经将德叔安排在西殿稍坐,您……陛下?”两人身后传来勿诠疑惑的声音。
路衡和路知转过身去,勿诠忙向路衡行礼:“参见陛下。”
路衡嗯了一声,路知忙接上话:“勿诠,带陛下去正殿吧,我与陛下有事相商。”
“是,殿下。”勿诠向路知行了礼,对路衡说道:“陛下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