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万物阁阁主尉迟莲,不知尊驾如何称呼?”他人还没走过来,身上的幽香气倒是先一步飘到了姜朝的鼻尖。
这气味恍若莲花一般,清香却不浓烈,闻久了更觉出几分淡雅与贵气——竟比这人还要清新脱俗几分。
姜朝抬手碰了下鼻尖,在一片笑声中,不动声色地封了味觉。
这万物阁阁主倒确实出乎意料。或许是同类相斥吧,只这一碰面,触及那笑容,姜朝便知,这人比她以往遇见的所有人都要难缠一些。
不愧是万物阁阁主。
虽说如此想,姜朝唇边的笑却更盛了几分,漆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激动颤抖的光芒。
“旁人都唤老夫夜渡。”这是千年前别人唤她的称呼。灵宝贩子夜渡,辗转于战场之间,是从死神手里夺生、不要命的幽魂。
“夜渡……姑娘,倒是好名字。”
尉迟莲鸦羽般的长睫遮住了眼中神色,红唇勾着笑。他踱步卧到右侧木椅上,倾身探向姜朝,面上的笑容把住了风流的边,让人觉不出半点下流来,
“美人香太诱人了,在下一来便知道是位姑娘。”
然而姜朝却并未感觉出丝毫的温和之意,笑是假象,笑后的算计才是真。
下首五位长老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似是没有想到自己严阵以待的神秘大人竟会是位姑娘,一时竟没有管住自己的眼神,探究地将姜朝从上扫到了——
“彭!”
没等他们再扫下去,紫鎏金酒盏飞旋而出,在五位长老眼前飞速划过,留出一道冰冷锐利的金色残影。
而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酒盏在紫檀木梯栏杆上砸出一个椭圆的坑,受力直直弹到了大殿中央,盏中深色酒水倾洒而出,于阳光下显露鲜红的底色。
室内死寂一片。
姜朝冷厉的混着嗜血的枯枝沙哑声音猝然响起:
“诸位长老的眼若是不想要,倒是可以送给老朽把玩。”
那声音,像是乱葬岗的阴风一样直直刮到了脸上,殿中五人霎时打了个冷颤。
那话中腥风血雨的味道太浓了,好似始终有一双血红的眼睛盯在你身上,慢慢地、手中把玩着三两个眼球、慢慢地、踏碎了一地白骨、向你逼近、逼近、逼近!
“啊啊——!”
芙蓉猛地一声尖叫跌坐在地上,四肢颤抖,呼吸急喘,冷汗浸湿了鬓发,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惧。
“夜主大人何必恐吓这样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呢?”
尉迟莲长袖紫袍轻轻一挥,殿中五位长老猛然惊醒,待看到脚下那倾倒的酒盏,方才惊觉,那一瞬之间,自己竟中了幻术。
芙蓉颤抖地俯身叩首在地,殿中五位头发花白历经世事的长老额间冷汗未干。
姜朝道:“上一个敢这般瞧我的人,如今成了一摊肉泥……那颜色很是好看。”
“巧了,万物阁恰有一箱子高山赤藤血泥,颜色也是好看的很。”尉迟莲亲手为姜朝斟了一杯酒,笑着递过去道。
姜朝斜眸望了他一眼,高山赤藤血泥,是培育天品灵药的圣土,旁人得碗底厚的薄薄一层都要激动欲狂,这人一出手竟就是一箱子。
她没接下,却也没再拒绝,尉迟莲便自顾自将酒杯放到了她手边,终于进了正题,道:“敢问夜姑娘,纸笺上所说‘玄品疾速功法《幻影》’现在何处?”
姜朝退后半步避开,指尖一弹,将昨晚抄写完毕的功法投过去:“真假一验便知。”这次不再是苍老的嗓音,换成了另一种带着冷厉的少年音。
“夜姑娘还是原声好听。”尉迟莲微微一笑,风流至极。
他伸手,紫光一闪而逝,接过被扔到半空中的功法,却反手将它扔给了一旁等不及的长老们:“据我所知,因千年前仙门大战,修仙界功法传承尽断,余下的些许,也尽数被宗盟垄断,夜姑娘倒是厉害,竟能拿出《幻影》。”
姜朝淡淡收回视线,冷嗤道:“传承尽断,可不代表全灭。偌大个修仙界,人杰鬼雄千千万,总有只言片语保留下来,汇聚成册,千古流传。宗盟又岂能掌控。”
尉迟莲还欲开口,姜朝率先出声打断了他,
“人人都有秘密,阁主何必非得试探到底。在下不是也没让阁主摘下面具坦诚相待吗?”她瞥了眼他面上的紫莲面具,只一眼便收回,
“说到底,你我买卖双方,功法是真的,灵石是真的,便就足够了,不是吗?”
尉迟莲顿了片刻,哑然失笑。
那边长老们惊呼出声:“阁主!的确是玄品功法!”
姜朝继续道:“阁主若不想合作......”
“夜姑娘说笑了。”尉迟莲收起面上笑,正色几分,拱手一拜,“拍卖玄品功法这等事着实惊世骇俗,在下一时好奇,惊扰阁下,还请勿怪。”
他说着,手中紫色灵光一闪,出现一个储物袋以及一枚巴掌大的银牌,
“这里是订金一万灵石,待三日后拍卖结束,所得灵石万物阁让利一成,只取其中十分之一。这枚银牌是万物阁客卿令,持此令牌入阁,所买物品全数八折。小小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僵持片刻,待周围的长老忍不住向前时,姜朝方才伸手接过那袋灵石,道:“在下不过一俗人,只要灵石。”话毕,像是没看见那银牌一样,抬脚下楼。
“阁主,我们追不追?”几位长老看着那翩然离去的黑夜人影,眸中焦急欲出。
尉迟莲抬手阻住他们的话,甩手将银牌丢到了长老怀中,红唇轻启道:
“终归还要再见的,来日方长。”
他脸上面具似紫莲盛开般,在黄昏日光的掩映下,尊贵却诡谲。狭长眼眸中的两道视线逐着那道黑影,直到暮色尽头。
黄昏日色垂涎处,隐秘的街巷中晕着四面透来的天光。
姜朝摘掉幕篱,同时将尉迟莲送的储物袋扔掉。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昏黄的光覆盖了整片天,几线天光透过小巷的缝隙照到她白皙修长的指尖上。
待心绪平复,姜朝方才引出几缕灵力绕到食指根部。
顿了片刻,脑海中好似有一根线震颤了一瞬。
那是时光锁的回应。
她不知道唤醒时光锁究竟需要多少灵石多少灵力,只能一点一点尽全力谋求灵石来填满它的需求,祈求唤回一点希望。
姜朝屏住呼吸,压住颤抖的心脏,一点点将储物袋中灵石的灵力全数转入时光锁之中。
许是因为这次的灵石的确很多,时光锁一时间并没有反应。
在这一刻,这无边的沉静反倒让姜朝放松了几分。
待将全部的灵石全部消耗完毕之后,姜朝看了眼指尖若隐若现的古铜戒,眸中不由溢出几分笑。
日光晕在她的星眸中。等了片刻,时光锁依旧没有回应,姜朝看了看天色,太阳被鳞次栉比的房屋挡住,只留下渐渐灰暗的天空。
黄昏日落时分,正是街道上人流最多的时候。更何况今日还是宗门大比的开场,世上修仙者大半都集聚在这条小小的街道之上,一时之间,人群熙攘热闹不凡。
姜朝走在路上,许是因为时光锁终于有所反应,连带着她看这喧嚣长街都平生一股留恋。
她总能听到有人在谈论落云宗,或是有人在谈论自己。
这种感觉甚是奇妙。
长街喧闹,人群欢乐地活着,不再是人人警惕,担心下一刻便人头落地。
而是共同期待着十年一度的大比来临。
这里有人哄笑有人吆喝,姜朝甚至听到有不知名的人在称赞自己。
当然,其中也有几个排斥的声音,说什么宗门大比天骄云集,三大古宗在场,怎会有落云宗一介小宗出头的机会。
“对嘛,那什么姜朝不就是符箓一道比较厉害,论起剑法来肯定比不上陆星河!”
“符箓一道厉害怎么就不行,陆星河会画符吗?能画出五行符吗?”
“你!我不跟你争辩,反正姜朝在正统剑道上就是不行!”
姜朝只静静听着,也不会上前争辩。止不住的欢喜,禁不住的激动。
甚至在他们议论激烈的时候会默默想:管他什么天骄,这次大比第一本大爷拿定了!
想完倒是将自己逗乐了,越过喧闹人群,孤身向前走去。
这般想着,不知是幻觉还是怎样,耳边似乎出现了一些只属于千年前的名字:“......三月面?”
“这是什么面?”
这声音清晰地响在耳侧,姜朝脚步忽地顿住。
这不是幻觉。
前方不远处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竟还有好些个姑娘羞怯而大胆地向里面丢着花丢着帕子丢着香囊。
一片芬芳之后,竟露出一家小小的面馆。
跑堂的小二在吆喝,面香袭来,热气蒸腾。隐约可以看见面馆里的客人很多,他们在热气中吃着面,闲谈笑声传来。
却没有一句是有关“三月面”的话词。
“三月面”乃是她的配方,她只卖给了千年前那家做面的饭馆。
而那家饭馆在不久之后又消失在仙门大战的余波中。
自此世上再无三月面。
千年前就消失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千年之后......
虽说如此,但许是今日太过兴奋,姜朝还是很容易被那群姑娘激起了好奇心,向着热闹处走去。
“三月面,你不会做吗?”
在姜朝回头的刹那,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似山巅上终年不化的雪,驱散了周围迷醉的热气。
穿过重重人流,姜朝看见了一个白衣似雪般的背影。
恍然地,姜朝觉得这背影竟有几分熟悉。
好似在过去,在比这更加纷乱更加混杂的地方,她曾经远远地望过。
那惊鸿一瞥的记忆自脑海中一掠而过,在无人可知的地方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熟悉感来得太过突然,姜朝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已经走到了那背影身边。
旁侧是一面火红的灯笼竹架,将这人掩在了红光与面馆之间。
肩上挂着白毛巾的小二站在门口,皱着眉头看他:“我八岁就在面馆跑堂,从来没听过什么三月面。这位客人,你别不是来砸摊子的吧?”
姜朝又看向那白衣人,他身材颀长,容貌更是俊秀到了极致。
淡淡的长眉斜入云鬓,下面是一双姣好的丹凤眸。
高耸的鼻梁右侧落了一点褐色的痣,紧抿的薄唇自带三分冷。
恍若是孤悬高空的月,于黑寂的夜空中,独身俯视着底下的芸芸众生。
又好似是这世间最为纯净的雪,纷纷扬扬,飘落了满地银装。
月色与雪色之间,他是第三种绝色。
这样的容貌风姿,怪不得将四周的姑娘都迷得红了脸,一个个带着香的手帕砸过来。
只可惜这人竟是个傻的,任由那些手帕香囊砸到了地上,也没有斜来一点目光,反倒是执着地看向那小二,就为了要一碗面。
姜朝双臂抱胸,一条腿撑着身体全部重量,另一条腿微微屈起,斜靠在木柱子上,勾着嘴角看着热闹。
这一看就发现,那白衣男子腰间挂着的那柄银剑,竟是个千年前灵器排行榜上的第一,回雪剑。
正在这时,食指上忽然传来一点淡淡的刺痛。
姜朝低头一看,原来显不出真形的时光锁此时古铜形初显,正牢牢附在她的食指指端。
古朴的戒指上映出姜朝淡淡的笑意。
那一万块灵石终究还是没有白费,虽说还是无法回到千年前,但至少时光锁已经恢复了真身。
再现时光之力,指日可待。
“不会就试。”那清冷嗓音又一次响起。
门前的小二差点破口大骂:“我们家面馆忙着呢,别在这捣乱,你说说你这人长得挺好,怎么就......”
没等他说完,只听彭的一声响,破烂陈旧的面馆前,忽地被一大袋子白花花的灵石覆盖,璀璨的光芒闪瞎了一众人的眼。
小二脚一滑,吓得跌坐在地。他这辈子连块像样的金子都没见过,更别说只有那些仙人才有的灵石,先前的趾高气昂被这袋子灵石砸到了地里,油生几点恐慌。
姜朝看热闹的心也被这一袋灵石给砸停了。
白衣人声音一如既往清冷,并没有察觉到自己那随手扔出的一袋子灵石多么惊天动地,仍旧没头没脑一本正经地问:“一万灵石,做十……一百碗三月面,做不做?”
“做!”没等小二出声,姜朝高举右手,飞快穿过四周惊愣的人,迅速收走了地上的灵石袋,转身看向那白衣傻子,双眼亮晶晶道,“公子,我做!”
“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唐】李华《吊古战场文》
夜渡,这个名字从这里来的。
“月色与雪色之间,他是第三种绝色。”引用余光中《绝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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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蓦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