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袭的骤雨将椿城打得格外敞亮,詹府庭院外的那棵梧桐也终于迎来了干旱后的第一阵落雨,那枝头树梢处的绿叶油亮亮的,不断响起噼里啪啦的水声。
小室内,墨青色的床幔被高高勾挂起,门框一开一合的轻响,来人在床榻旁站了很久而后又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妥之处,才将纱幔又忽而落下。
“怎么回事,不是吩咐过公子受不得风吗?怎么又将窗户给大敞开来了!”那女子声音里掺着焦躁,眉眼处也满是对床榻上男人的担忧。
下头被训斥的丫鬟们不敢说话,毕竟谁也没胆量在这个节骨眼上和阿雅姐姐唱反调,更何况这事儿本来就是她们不好,竟然忘了大夫的医嘱。
“阿雅姐姐别生气,许是丫鬟们不小心,今后不会了便是。”另一头的姑娘显然也有些紧张到发怵,但她还是上前卖了个乖,想讨饶。
可阿雅又哪里会把这些个漂亮话听进心去,只是颇为无奈的朝她憋了一眼后,扬声道。“好了好了,莫要再耍嘴皮子的功夫,老老实实将安排的差事做妥当便好。”说罢,她又忙不迭催促着下人们将熬煮好的药给端上来。
见人终于珊珊走远,底下头的女子们这才急急忙忙起身干着自己手下的事,有条不紊的。
忽然,身旁一个年纪略小的丫鬟从耸动的肩膀中探出头来,她面上挂满了疑惑与不解,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些与年纪相符的青涩。“怎么你们都好像很怕这个阿雅姑娘?”
她不懂也不了解,这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下人,一样在做事,为什么偏要更加忌惮些这位姑娘?
此话一出,先头那个想讨饶卖乖的姑娘这才转过身定眼望来,她搓了搓手心间冒出的汗意,知道自己本不该多话,但斟酌良久后还是不忍再三说道。
“阿雅姐姐她是跟着安姑娘…不,跟着夫人一同入府的侍女…”
“所以公子要格外看重些也是自然,不过你们最好都警醒着点皮子,下次可没有这样不计较的好事,莫要再被抓住错处了!”
话音落下,她便又匆匆抬眼上下左右扫视了一圈,像是警告又似是在好心叮嘱,下头的丫鬟们也是很懂眼的垂眉讪笑着,连忙应声答是。
但到底也怪不得她们不清楚,毕竟这府内的下人们是前不久才换了一批的新人,很多从前的旧人旧事都不了解。
便是当初管家来将那些个老人们遣散时也还迷糊着脑袋,更是有几个胆大的丫鬟们偷摸去问缘由,也只得了个切莫多事的回答。
着实是古怪的很。
若是依照平常大户人家的做法,无非是丫鬟们嘴碎多话,手脚笨拙才会打发了出府,可是在一天之内将如此大批人遣走,实在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十七缩在人群中定定听了许久,也没见她们得出个所以然来,故而又飘荡着鬼身往远处悠悠荡去。
没错,她又又回到了詹府。
十七是着实想不明白,明明这次自己既不是被阎王投下界,又不是被肉身引回了魂魄,到底是为什么一直在詹府打转!
她撑着脑袋又捡了块好去处坐下,女鬼拿眼朝下头望去,梧桐树梢的新叶又长密了不少,郁郁葱葱的就能把半身高的她给完全掩住。
下头,一群姑娘们挤挤攘攘的围在一块,火炉上正“咕噜咕噜”的不知在煮些什么,十七皱紧了些眉,还是止不住地直往鼻尖扇风。
是什么东西在烧?一股子叫人嗅到就想立马投身于忘川河的难闻气味。
还不等十七飘下去细瞅,那些个莺莺燕燕的丫鬟们又迅速散开来,末了,中间那个看上去颇显敦厚老实的姑娘被推拥着上前,手中还稳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水。
詹天一这是病了?
一想到此,十七又旋身下树,急忙打眼往屋内瞟去,可不知为何,她刚抬起的脚步却又忽而踌躇在门口,就那样不进不退的生生卡着,叫人费解。
但也好在她是个凡人见不着的鬼魂,若非如此,怕是少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一顿,说她碍手碍脚又行为古怪奇异。
女鬼终是退后几步,离门框远了半寸,她倒不是担心其他,只是这大病初愈之人向来是受不得惊吓的,虽说詹天一是瞧得见自己,但…
但他难保不会因为陈三苟之死而又受惊吓,十七可没忘却彼时她回冥界之时正是詹天一动手寻仇之日。
不过而今想想也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公子,哪怕是当初怒上心头,现在回过神来也要被自己那大胆的行为给惊骇住。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手下咽了气,谁能不害怕呢?
“咳,咳咳。”
忽的,屋内赫然响起了三两声微弱的轻咳,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人听着就仿佛是气若游丝般,好像下一刻就能咽气断命。
十七也跟着声音不自觉颤了颤,这可是了不得了,都说凡人的命最容易折腾死了,难不成自己今日也能见上一见?
不行,这可万万不行。
想到这儿,女鬼又兀自摆了摆头,自己都还没让詹天一见到安姑娘呢?怎么能叫他就如此草率的死了!
随即,她也不想什么吓不吓了,又匆匆忙忙地摇着身子荡进小室内,直到甫一进入房中,十七却又后悔了…
不为其他,实在是这里里外外弥漫的那一层又叠一层的苦味叫鬼直想翻白眼,光是闻着就能让她唇齿间的口水流下百丈远,更别提这要喝下它的人了。
“这还不如下阿鼻地狱呢。”
“若是谁能安然无恙喝下它怕是也不用忌惮冥界那上刀山下火海的刑罚了,毕竟这可比那个厉害多了。”十七不觉点了点头,像是在对自己做说明。
可床榻上的男人却仿佛是丝毫不觉得那药苦一样,一垂眉就仰头喝了下去,饶是十七都不由狠狠替他皱眉一番。
不一会儿的功夫药碗见底,詹天一扬了扬手,那丫鬟也识趣的端着碗又和来时一般悄默声息的走了,十七瞧着他的神色,倒确是比刚才未喝药前红润了不少。
想来这也是个神医…
病弱之下,男人那双水艳艳的眸子似是更加黑亮了些,如此瞧着人,偏生是多了副情深的错觉。“还真是一副好面皮,险些叫我这一把年纪都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