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昌潮被关在柴家祠堂之内,屋内灯火通明,屋外重兵把手。
他难不成要在这里关一辈子,阎素,你倒是好狠的心。
屋内烛火摇曳,柴昌潮跪坐在前方,心也跟着颤。
一阵凉风将烛火熄灭,屋外的神官迅速跑了进来重新点燃,又撤了回去。
柴昌潮望着熄灭的烛火出神,起身,拖着发麻的腿,走到祠堂排位前,颤抖着手擦去了散落的灰烬。
他表情麻木,全然没了曾经傻子模样。
陶兰溯持着令牌,遣走了神官,自己一人靠近祠堂,先敲了敲门框。
柴昌潮听到来人,没有理会。
陶兰溯打量着柴家祠堂,祠堂小而精致,一进门可以看见十几长桌规规整整摆放,一模一样的牌位按族谱顺序依次排开。周围布满白蜡,让整座祠堂光亮明艳。
“他已经死了。”柴昌潮开口道。
“我知道。”
两人无言。
这柴家祠堂只剩下一个蒲团。
陶兰溯跪在地上,按照规矩,按照礼数,安生跪拜。
“他们也死了。”柴昌潮说道。
“我也知道。”陶兰溯拿出了一个苹果,“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又不是人。”
“吃苹果,心情会好。”
柴昌潮看了一眼牌位,闭上了眼睛,“列祖列宗都在。”
陶兰溯将苹果削皮,递给了柴昌潮,“就是因为他们在,你更要吃。”
柴昌潮没接。
“阎王爷让我来看你。”
“看我笑话?”
“不是。”
“我承认,我还是那么没用。”柴昌潮面如死灰,语气平淡。
“吃苹果。”
柴昌潮闭上眼睛直接拒绝。
陶兰溯倒是自己先吭哧吭哧啃了起来。
这声音有些燥人,柴昌潮不悦看着陶兰溯,“这里是祠堂!”
“这是你尊敬的地方。”
柴昌潮别过头,不与他对视,又按照规矩再次叩拜,口中还在喃喃道:“无意冒犯列祖列宗……”
陶兰溯将半块苹果啃完,“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没有。”
“柴昌潮,你变了。”
“本性如此。”
陶兰溯将令牌展示了出来,“阎王爷让我来见你,你懂他的意思?”
“不懂。”
“想去哪里?”
“哪里都不去。”
陶兰溯倒也没宠着柴昌潮,抓起他的后脖颈。
“你放我下来!我都说了哪里都不去!”柴昌潮挣扎着,却是人类之躯,难以挣脱。
柴昌潮就这么被生拉硬拽,鞋跑丢了半只,上衣更加凌乱不堪。
陶兰溯将柴昌潮摔倒在地面上,他的身体砸到了无数的玫瑰花,叮叮作响的糖果碰撞声音再次响起。
“为什么要来这里?”陶兰溯问道。
“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
陶兰溯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背手,“不是我。”
“我要回去。”柴昌潮站起身,身底被压倒了无数的玫瑰花。
陶兰溯将他退了回去,“回去干嘛,继续跪着?”
“不用你管。”
“柴昌潮,你说你没用,那你证明过你有用了?”
柴昌潮紧握着双拳,眉头微微蹙起,不敢看陶兰溯的眼睛。
“你没有。”
“我有!”
“在哪?”
柴昌潮突然沉默了起来。
努力,并不可耻。
他又想起了胡任冀对他说的话,就在这篇花田之上。
“你没有。”陶兰溯开口道。
柴昌潮感觉自己胸前的茧子隐隐作痛,似乎在炫耀着自己的存在。
“我努力了。”柴昌潮一开口便是哽咽。
陶兰溯耐心等他说完。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见呢?唯一看见的……”柴昌潮左眼落下一滴眼泪,声线颤抖道,“还死了。”
陶兰溯被他情绪感染到,杏眸眨眨,不去看他。
都说了,他是不会安慰人的神仙,更不会安慰神仙。
“从小到大,我哥、阎王爷,哪一个不比我强。”柴昌潮抽泣着,“我每一天都在努力,想着如果幸运,突如其来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然后呢。”
“没有然后,没有改变,该怎么样还怎么样。”柴昌潮耸了耸肩,“我认了,我认了,还不行吗?你们为什么还在逼我?”
柴昌潮情绪逐渐激动,“陶神,你生来和我不一样,你不理解,你不懂。”
“是。”陶兰溯倒是承认这一点,他不懂柴昌潮为何急于证明自己。
柴昌潮悲伤地笑了起来,“柴家灭门的时候,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陶兰溯沉默。
“阎王爷一把刀放在我的脖前。”柴昌潮空洞着眸子,手比划这样子放置在自己的脖子前,“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
柴昌潮又笑了几声,反而转为嗤笑,泪花在眸子里打转,“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下来吗?”
陶兰溯像是忽然知道了什么,叹了气。
“因为我没用。”
杀神诛心,陶兰溯只能想到这个词。
“那天夜里好安静,好像睡着了一样,一把剑穿过我哥哥的胸膛。”柴昌潮仰头开始描述,时而嗤笑,时而悲恸,“他怎么不杀了我?”
“你应该去问他。”
“问他?”
陶兰溯点了点头。
柴昌潮突然笑了起来,“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被关在祠堂吗?”
“不知道。”
“我生来仙术不足,因为与哥哥孪生得以苟活。”柴昌潮没有那么疯癫,开始认真讲起故事,“我有时候好羡慕,因为你们天生就被老天爷眷顾,天生就是主角。”
“没人天生是主角。”
“不是的,你们都是高高在上的主角,天赋异禀,实力雄厚。”柴昌潮摇着头,“我呢,靠别人苟活,天资不足,天天被人羞辱谩骂。”
“对不起。”陶兰溯为自己以前说的话道歉,他说柴昌潮没用并无恶意,没想到在柴昌潮眼里竟然这么痛苦。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说是因为我的态度,你完全可以不接受。”
“接受,接受,我当然接受,我哪敢不接受?”
“柴昌潮,你其实没有那么没用。”
柴昌潮面容麻木,毫无动静,“陶神也开始安慰人了。”
清风从玫瑰花上方轻轻吹过,轻快的响声由远及近慢慢传来。
柴昌潮弯腰,开始拾起躺在草坪之中的玫瑰花,一一放置在怀中,“柴家全家葬在火海。”
“我知道。”陶兰溯努力跟上柴昌潮说话的节奏,柴昌潮说话顺序错乱。
“那你知道谁放的火吗?”
“不知道。”
“是我。”
“你?”陶兰溯有点难以置信。
“很吃惊吗?”柴昌潮继续捡着散落的玫瑰花,他拿起一束轻嗅着香气,“所以他那夜才没杀了我。”
陶兰溯终于拼凑一个完整的故事。
阎王爷带人灭了柴家满门,留下了仙力低微没有威胁的柴昌潮,逼着他做出选择。
要么火烧柴家,证明自己还有用。
要么和柴家一起陨落。
陶兰溯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柴昌潮那么害怕火。
那……
跪在祠堂,不停歇的烛火,是在惩罚柴昌潮,一没在殿上证明自己,二忏悔自己背叛。
用最恐惧的东西、最忌惮的事物、最诛心的方式惩罚人。
冥界还是那个冥界。
“陶神,你好像什么都懂了。”柴昌潮将玫瑰花放在马路边,皙白的手指慢慢拂过艳丽的花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陶兰溯问道。
柴昌潮摸着自己身上的弯刀,血红色的宝石在彩霞之中闪出夺目的光彩,他转过身,向玫瑰花海之中慢慢走动,语气安稳,“你觉得这里美吗?”
落日醒目,红玫瑰含苞绽放,芬香扑鼻。
柴昌潮纤细的身影没入花海之中,白色长发在清风中飞扬。
“美。”
柴昌潮转过身,难得笑容出现他的脸上,玫瑰弯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柴昌潮,放下刀!”
“陶神,我好累。”
陶兰溯迈出的步子停留在半空之中。
“陶神,我好累……”柴昌潮双眼泪水留下,颤抖着声线,手也不断在颤抖,“我好累。”
“你不能死。”
“我是不是一直都怕死?”柴昌潮眸光十分恐惧,但是手却像里推了推,刀面嵌入他的脖颈,点点血迹开始流淌。
“柴昌潮,你不能……”
“柴昌潮,你如果今天死在在这里,我毁你柴家祖坟,撅你祖辈牌位,扬柴家骨灰!”阎王爷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陶兰溯的身边,杀气腾腾,话说出口非常骇人。
“你去啊,随你。”柴昌潮与他对刚,表情更是生无可恋。
“柴昌潮!”阎王爷怒喊道,“放下刀。”
柴昌潮根本没理会这人,反倒眼神更加坚毅,“我不。”
阎王爷咬牙切齿,上前准备擒住柴昌潮。
柴昌潮后退了几步,语速飞快,“陶兰溯,我自愿以三魂六魄为基,以仙力为瓦……”
“你不是没仙力了吗?”陶兰溯看着自己手腕上发光的劫绳,摸不着头脑。
阎王爷停留在玫瑰花田处。
柴昌潮的话语也停了下来,刀还架在在脖子上,“你不要过来。”
“放下刀。”阎王爷好声劝道,语气温柔又诚挚,“柴昌潮。”
柴昌潮摇着头,步步后退。
陶兰溯看着自己暂停发亮的劫绳,心里终于安慰下来。
“柴昌潮,放下刀。”阎王爷似乎只剩下这么一句话。
“我好累。”柴昌潮重复着。
“那我们不累。”
“我好累,阎素,我好累。”柴昌潮摇着头,泪水低落在刀刃之上。
阎王爷语速缓缓,和平日里完全不同,“我发誓,我不会再逼你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柴昌潮摇着头,“我不会再信你了。”
“柴昌潮,你信我吗?”陶兰溯此时开口。
柴昌潮看向了陶兰溯。
陶兰溯伸出手,“柴昌潮,你到我这边来。”
柴昌潮看向阎王爷,红眸暗淡,似乎在等待他一个答案。
“柴昌潮。”阎王爷也伸出了手,“过来,我可以把你想要的仙力还给你。”
此话一出,柴昌潮突然笑了,他闭上双眸,白色的睫毛在夕阳下微微煽动,“我不需要。”
陶兰溯似乎也突然明白了什么,这大胆的猜测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陶神,我骗了你。”柴昌潮面如死灰,“陶兰溯,我自愿以三魂六魄为基,以仙力为瓦,助你万事顺遂,功成名就。”
见他周围层层金黄色光芒升起,阎王爷终究还是着急起来,又像平日里一样怒斥,“柴昌潮!”
在金色的光芒之中,纤细的光影向远处呐喊,“我柴家,满门陨落。”
陶兰溯手腕上的劫绳发出白色的光芒之后,大量磅礴的仙力从阎王爷劫绳澎湃而出,顺着天色涌入他的劫绳之中,绳子表皮被淬炼,纯白色的劫绳彻底安静了下来。
柴昌潮目光所至,已是落日。
“柴昌潮,别,我求你!”阎王爷根本没在乎自己的劫绳会变成什么样子,直接上前将柴昌潮拥在怀里,“我求你,别这样对我。”
失去颜色的劫绳彻底断裂,柴昌潮感受着来自背后打的重量,无数的泪仿佛要将他的肩头打湿。
“阎素,我好累。”
“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
“阎王爷怎么会有错呢?”柴昌潮紧紧攥着弯刀,双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见。
金矛抵至阎王爷的脖颈,“放开他。”
“你如果死,我和你一起。”
柴昌潮听着无赖的发言,不知怎么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到口里都是哀求:“求你,放过我吧。”
“阎王爷,你有让他选择过一次吗?”陶兰溯也不是因为和柴昌潮交情好才会出手,不过是明白了柴昌潮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永远离开。
因为他被捆住太久了。
阎王爷又何尝不知道,他脸上突然出现痛不欲生的表情裂痕。
“阎素,我好累。”
阎王爷颤抖着双手将人松开,沉沉的呼吸像死了的心一样安静。
他拿起弯刀,血红色的宝石彻底变红,染红了这片玫瑰花海,夜幕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