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科举手记 第3章 大劳则毙

“老爷！”何明镜听了何佑的话，着急道：“这些事要不等夫人醒来再说吧。”她比明玉大，自然也更懂事些，明白卢氏这几日辛辛苦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要在何家有一席之地，不至于什么好处都被陈姨娘占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就手里的东西就这样轻易被陈姨娘分了去。

“你插什么嘴，你娘都这样了，你还要她管事吗？”何佑一句就将何明镜的提议给顶了回去，叫她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便宜爹这幅道貌岸然的嘴脸叫何七都忍不住去骂他两句，只可惜她还不会说话。

何佑不再搭理屋里的几个孩子，只又跟王瑞家的交待了几句。王瑞是外院的大管事之一，常年跟着何佑在外头做生意，对自家主人是忠心耿耿，他们夫妻同心，这会儿何佑的话，王瑞家的自是没有不应的，全都一一记下。

何佑说得差不多便要走，明玉方才被他凶了，这会儿又壮着胆子道：“爹爹不等娘醒来再走吗？”

这可怜的孩子，哪里知道她爹根本不是为了来探望她娘的，不过是想看看她病得如何了，好把他答应陈姨娘的事做成。何七替她叹口气，果不其然，何佑对明玉的话根本不为所动，冷哼一声，甩甩袖子便走了。

听着何佑渐远的脚步声，屋里头逐渐安静下来，暖阁只剩炭火燃烧炸开的轻微响声，两姐妹一言不发，让何七觉得冷冷戚戚的。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何七看着面色惨白，眉头紧拧的卢氏，她因为身体不适额头上还冒着冷汗，卢氏只不过是病倒，这何佑和陈姨娘就坐不住了，别说卢氏哪天真走了，就是这样的事多来几次，卢氏怕是就要被他们扒得皮都不剩了，遑论她手底下这几个小的了。

该如何是好呢？这屋子里也就一个半的人能靠得住了，一个是李妈妈，另半个是何明镜，说她是半个，是因为她虽然聪明懂事，但也就是个孩子，刚刚也看到了，她说话在何佑那不管用。何七在屋内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定在书架上，书架角落里放着一本《养性延命录》，何七冒出了个念头，只可惜还没想好，困意就沉沉涌了上来。这婴儿的身子用起来真是不方便，稍稍想点事便磕困得不行了……

……

王瑞家的作为管家媳妇，在内宅地位自然也不低，她很快便叫来了宅里的管事婆子往陈姨娘的院子里去了。陈姨娘见王瑞家的这么多婆子来，似乎是有些局促，叫人把孩子带了下去，才道：“可是夫人那边有什么吩咐？”

王瑞家的先是冲陈姨娘笑，才道：“是老爷的吩咐，夫人病了，不能理事，所以请娘子代管，我来是替老爷跑一趟。”

“怎劳您亲自来了，还将婆子们都带来了，”陈姨娘一手捂住心口，神色惶恐，“我从没管过事，原只是想替夫人分忧，不想老爷是这般交待的，怕是要有负老爷所托了。”

王瑞家的又道：“娘子不必担心这些，老爷既是亲**待，那就是相信娘子了，娘子若是有甚么不会的，万事都还我在呢。”

“那我便先谢过您了，还有各位，我先前没管过家，这阵子你们或许要辛苦些了。”

与江氏管家的厉害相比，陈姨娘称得上是亲和了。加之她深受老爷宠爱，先前已经算是这家里头的正经主子，现又得了管家权，比起卢氏只不过是差了个名分，所以这些婆子一个个都起了攀附之心，若干得好得了陈姨娘的青眼，那就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王瑞家的带着婆子们走后，陈姨娘院中的下人一个个都面带喜色，雪萍上前道：“恭喜姨娘，不过是略施小计，就让夫人栽了这么大一跟头，她这会儿怕是还晕着不知道这事了。”

然陈姨娘只是轻笑一声，轻抚着怀里的何怀环，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她是病了，又不是去了，你瞧着吧，待醒来了，肯定要找我麻烦的。”

“夫人都这样了，哪里还有力气来管您？再说了，现在老爷回来了，她就算是想压您一头，也得看看老爷同不同意呢。”

“这倒不是假话，老爷回来，我们行事方便许多，夫人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性子，又要强，只消激上一激，她肯定会下重手。”

雪萍先是一愣，又反应过来，道：“姨娘可是说激将法和苦肉计？到时候只怕老爷更是要心疼姨娘了。”

“看来要你读的书没白读，这回最好是把她的力气都耗空，叫她之后再起不来同我们斗。”陈姨娘面上总算浮现出笑容，低头轻唱起哄孩子的歌来。只是她还没唱几句，就有客来访了，正是何佑那位二舅。

“他消息倒是灵通，王瑞家的前脚才走，后脚就找上门来了。”雪萍才嘟囔几句，二舅爷已经不请自来地推门进来了。他脑袋上虽只带一瓜皮小帽，但身上穿的确实上好料子的袄，还镶了一圈狐狸毛，雪萍瞧了不禁暗暗算他这又是拿了宅里头多少东西。

二舅爷不等陈姨娘招呼，便自个儿坐下了，也不顾这屋里头还有小孩儿，他开口便是：“外甥媳妇啊，我听外头的人说现在是你管家了，我这个做长辈的有什么事，以后可要找你了。”

“那是自然的，二舅有什么事，妾一定尽力而为，您先喝口茶。”陈姨娘面上没有丝毫不快，似乎还很是敬重。

二舅爷对她这样子很是满意，道：“我今日正好有一事，来那日时你也见了，阳哥儿这次也来了。先前他爹给他请了个夫子，读过几日书，我瞧阳哥儿聪慧，是个会读书的料子，不能叫那山野村夫教坏了。那少青山上不是有个甚么涴墨溪书院吗？你想想办法，是破些钞也好，还是去找其他的门子，把阳哥儿给送进去读书。”

二舅口中的阳哥儿是他平日里最疼爱的大孙子，卢氏布置在院子里的花草被踩乱有他一半的功劳，偏偏又打不得骂不得，还得看在二舅爷的面上好好供着。

“这个啊……”陈姨娘听后低垂眉眼，似乎是心中疑虑。

“怎么，你是办不得这事？那我等佑哥儿回来同他说！”二舅爷说着便作势要起身。

“哎呦，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老爷和妾最敬您不过，您快先坐。”陈姨娘赶快使眼色叫人把何二就业按下，又道：“不是我不帮您，只是这家中的事情我也才刚刚接过来，都还没上手呢。阳哥儿读书可是大事，万一有个什么错漏可就坏事了。您说是不是？不过我适才想起一个人来，瑜哥儿可不就在这个书院里头读书么，当时还是夫人找的门路给他送进去的呢。”

“瑜哥儿？我怎么记得他是在别的书院读书的？”二舅爷狐疑地摸了一把胡子，这瑜哥儿是何佑的长子何怀瑜，是家中一个婢女所生。这婢女早已去世，所以卢氏嫁过来后便是她带着何怀瑜，但卢氏并没有替别人养孩子的爱好，早早便把何怀瑜送进了书院。

“这您就有所不知啦，涴墨溪书院前头是叫东溪书院的，后边换了个山长，改了名。我虽每日身在后宅，也听说过这涴墨溪书院的名声，阳哥儿想进这个书院，只消去找夫人，她管保能办妥了。您老人家把这事交给妾，妾真是怕耽误了阳哥儿啊。”

陈姨娘端的是一副真心诚意，二舅爷琢磨两下，觉得她的话不无道理，便起身离开去找卢氏了。然卢氏此时已经是不省人事，二舅爷找了几次，都被屋外头的丫鬟给推阻了回去。

待人走后，雪萍才不解道：“姨娘，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您为何要将这事推给夫人去办？且若是这二舅爷后头去跟老爷告您的状，岂不是让夫人那头白白占了便宜。”

陈姨娘请哼一声，道：“我千方百计请老夫人把二舅爷叫过来，是去给夫人添堵的，不是给我自己添堵的。你可知这书院换了山长之后，早就不是从前捐些银子便能进的了？若肚子里没点墨水，谁也不能打包票能够进去。”也正是因此，涴墨溪书院这些年在临江一众书院是异军突起，从原先毫不起眼的书院变成临江学子人人都想去的地方。

陈姨娘望了一眼六哥儿，她会知道这些，自是因为有把念哥儿送进去读书的想头。她膝下两个孩子，璋哥儿深得老爷喜爱，将来家业肯定要交到他手上，有这样的兄长，小的这个无后顾之忧，便可安心换条道走。何家虽然富裕，但并不显贵，要有人入了仕途，才能称上是峥嵘。

“至于老爷那边，我这才接手宅中事务，就算是有什么地儿做的不周到，老爷也不会怪我的。”陈姨娘是一点不担心何佑那头，她不做这事，一来是这阳哥儿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主儿，小小年纪便出现端倪，她不信这样的人有本事进书院，就算有银子也无用，所以专送给卢氏去解决，正好能消磨她所剩不多的力气，二来是她也想看看卢氏会怎么应对，她当年既然能送瑜哥儿去书院，那肯定是有些门路在的，即便是这会儿不管用了，自己也能跟着学学，给念哥儿早做打算。

而雪萍听后是恍然大悟，而陈姨娘已经是在闭眼沉思。民间有句话叫“朝臣半江右”，说的就是临江。除却商人众多，临江的书院在大历也是数一数二的，就连不少外地的学子都慕名而来。涴墨溪书院算是其中新秀，还有不少在大历都负有盛名的大书院。要把六哥儿送去哪儿，可真要好好计较。

……

何七再次醒来后已经是后晌了，屋里头多了一股苦涩的药味，正是炉子上温着的那碗黑色药水发出的。李妈妈见摇篮里头的小人睁开了滴溜溜的黑色眼睛，赶紧唤了乳娘来喂奶。谁知这次喂完奶，何七却不肯像往常一样被放到摇篮里了，她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乳娘的衣襟不肯松开。乳娘以为她是没吃够，可再去喂，何七也不肯张口，只一眼睛往书柜的方向瞥。

在乳娘的帮助下，何七很快就拿到了那本《养性延命录》，虽说她现在口不能言，但并不是真正的婴孩，只会靠哭来表达自己的需求。何七通过眼神，在干嚎几声，带了她有一阵的乳娘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帮她把书取了下来。

原以为何七只是想玩玩，谁料到她确是死抱着书不肯松手了。乳娘无法，左右这书不大，便任由何七抱进了她的摇床之内。

正所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卢氏现在这种身子，怎么能斗得过外头那些人？托着病体，只会让人欺负得更狠，说不定那天就真走了。养足精神，养好身体，才能做事，不说别的，活得久，熬也能把他们熬死。所以何七拿了这本书来，是希望卢氏能看看，提醒卢氏还是身子最重要。毕竟像这一类书么，为了让人能看下去，在序里头通常都会写身体康健的重要性。何七还是希望至少在她成长到可以自寻出路前，卢氏能够好好活着。

但何七也没抱太多希望，卢氏要强，而这样的性子往往会连着固执，从她这几日不顾身体也要做事便可见一斑。若何七会说话，她倒是有几分把握能靠自己说服卢氏，可一个婴儿抱着的书，多半不会有人当真。不过总是聊胜于无吧，她自己看看也成，可以提前熟悉一下这个朝代的文字，不至于成为一个不认得几个字的文盲。

不过现在卢氏还没醒来，她还是先好好把书拿着吧，别一会儿被乳母收走了，何七正如此想着，没注意她背后正伸出来一只手，正朝那书的方向来。

手的主人是何明镜，她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捻住书的一角，似乎想往外抽。何七被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手掌吓了一跳，赶紧又把书往怀里放了放，两只小手紧握着书，何明镜没能拿动书册，也松开了两指。

何七以为何明镜打消了拿书的念头，毕竟婴儿干别的不行，握力还是十足的，她有什么东西要强握在手上，李妈妈和乳娘都不敢轻易拿走，生怕伤了她娇嫩的手。然而何七想岔了，何明镜好像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直接五指抓住书册，一把将书从何七怀里夺了过来。

这可把何七急得两手在空中乱挥，然而何明镜却只是冷哼一声，似乎还撇了撇嘴，才打这本《养性延命录》的第一页，入目便是：“夫禀气含灵，惟人为贵。人所贵者，盖贵于生。”

何明镜目光一顿，接着又一字一句低声念出来：“生者神之本，形者神之具。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毙。”

最后一个“毙”字，她念得很轻，但嗓音似是在微微发抖。她早早便开了蒙，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为形大劳，不就是卢氏如今的模样吗？何明镜又看了眼尚在昏迷的卢氏，刚刚李妈妈虽给卢氏喂了药，但有不少都吐出来了。其实老爷方才那句话说得不错，母亲确实不能再继续劳累下去了。

何七看着何明镜皱眉看书的模样，便知她一定是读懂了这书里头写的，还“颇有感触”，看来这书背何明镜拿走，也不是坏事，说不定还有奇效。

“镜姐儿？现在……什么时辰了？”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床榻那头传来，这叫何明镜脸上一惊，立刻将书丢回了摇篮中，往卢氏的床边去，哽咽道：“娘，你总算醒了，药还温着呢，你快喝点吧。”

卢氏却是摇摇头，道：“等会儿再喝吧，现在肯定不早了，李妈妈呢？你让她把王瑞家的叫来。”

“李妈妈去叫灶上给娘炖粥了……”何明镜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王瑞家的和一众婆子，现在怕是正在陈姨娘的院中呢。

她斟酌半晌，道：“娘，我有事与你说……”

何明镜这话才说了半句，就被一个眼张失道的丫鬟给打断了，她慌忙跑进来，道：“夫人，二舅爷那儿闹起来了，说夫人故意冷着他们，就是想把他们一家赶出去，要去老夫人那里告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