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新月与赵梓明两人任务完成后便告退了,不在此多留。
李迟怔愣地看着风尘仆仆赶到的姚远,想起方才江新月所说,在自己昏迷期间姚远险些被人算计致死,险些步了老侯爷姚天的后尘,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又痛又悔,已是竭力忍耐却还是红了眼眶。
李迟走上前,将姚远扶起,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在触碰姚远右臂的时候,他似乎是痛得哆嗦了一下,但又被身上的轻甲给掩盖,李迟连忙收回自己的手,有些无措地看着姚远,道:“姚卿受苦了。”
姚远道了谢,又继续禀报:“臣此番下江南调查赈灾粮掺霉一案,已有结果,金岩城守将华严多年来以军权挟制,逼迫州府孔落搜刮民脂,并上供给兵部尚书王钰,后又在王钰的指使下在赈灾粮中做手脚,迫使臣不得不调动玄冥军接管灾区,北疆防线空虚,蛮人趁机南下,险些丢失巴勒林至乌尔察一带的领土,臣猜测王尚书与蛮人之间有些利益交换,只是这部分的证据尚未查明,便匆匆赶回京城,还请陛下明鉴。”
殿外的王钰闻言扑通一声跪下了,乌纱帽差点滚落在地,又连忙扶正,他涕泪俱下道:“陛下!臣冤枉啊!镇国侯通敌未遂还反咬我一口,此事证据齐全呐!”
姚远只是侧过身瞥了王钰一眼,冰冷如刀的眼神就让王钰住了口,没敢再往下说。
姚远缓缓道:“我玄冥军将士,为了死守疆土,在此一战中阵亡万余人,我更是亲斩北蛮王子恩禾今于阵前,这朝中最不可能通敌的人就在这里。——另外,华严及其部下均已被控制,连同州府孔落,还有京城与金岩城的来往信件,不日便会由左将军朱紫押送入京,届时才是真正的人证物证俱全,王尚书不如等三司会审之时再去狡辩吧。”
王钰如同石化了一般僵在原地,糊了满脸的鼻涕眼泪让他看起来落魄又滑稽,他扯了扯沈清和陈前的衣摆,希望这二人能为自己求情,然而他俩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低着头根本不敢插话。
李迟听了姚远所说便已明白大半,他眼底泛红,怒火中烧,抓起桌案上的砚台便向王钰砸去,砰的一声闷响后,王钰哆嗦着将头磕在地上不敢起身。
李迟喝到:“王钰!你竟胆大如此,仗着自己两朝老臣就无法无天了么?!先有通敌嫌疑在前,又有构陷他人在后,来人,给我押入地牢,三司会审前谁都不准接触!”
王钰被几个玄冥军将士拖着走,尿渍在地上蹭了一长条,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
李迟说罢又将目光转向方才提刀入殿的辰佳,问道:“辰统领有何话说?”
辰佳在长枪锋刃的压迫下声音都是颤抖的,他说:“陛下,我见玄冥军攻来,还以为是侯爷要造反,心中焦急想要护驾,所以才会不慎犯了提刀入殿的大忌啊!”
姚远闻言冷哼一声:“凭你的功夫,这殿中唯一能对付的就是陛下一人,说这种话倒是不嫌臊得慌。”
李迟一挥手,便教人将辰佳和一众被打得稀里哗啦的禁军带下去了,院内顿时空了一大半,只剩下跪着不出声的沈清和陈前二人,以及留下来清理现场的若干玄冥军将士。
李迟缓缓走下台阶,尽管他才刚醒来,来不及束发戴冠,乌黑浓密的长发垂在身后,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反衬得他本人更加白而透亮,倒是比身着黑甲的姚远更像索命的鬼。
沈清和陈前不敢抬头,他们看见自己面前的地上出现了一双黑缎朝靴,听见少年帝王的声音在自己上方响起:“你们想要清君侧?可曾想过南平国的安危尚系于镇国侯一人身上?为臣者不忠君爱民,那还戴着这顶乌纱帽做什么呢?”
沈清和陈前只能将头磕得更低,不敢狡辩,只说:“臣万死,还请陛下明鉴。”
李迟淡声道:“带下去吧,案情查清前软禁各自府中,不得踏出半步。”
终于院中全部清空,四下寂静,仿佛方才的金戈铁马都是一场荒唐大梦。
李迟回头望向还在殿内的姚远。
这一眼,恍如隔世。
......
姚远回了解封的侯府,却发现那只极讨人喜爱的聒噪的八哥,连同那鸟笼一起,在门前地上被踩成了烂泥。
赵梓明跟在他身后,见状默默地上前,用绢布将残骸拾起,拿去后院埋了。
姚远的神色没什么异样,其实连日奔波加上伤情反复的疲惫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能用脊梁骨强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江新月见状冷哼一声,又从袖中摸了个药瓶出来递到姚远面前:“侯爷,既然你助我救出梓明、我助你保护陛下,那这番我们也算两不相欠了。但既然梓明说当年是老侯爷将我师父遗骸从关外带回,那便算是于我玉龙门有恩,将来有需要帮助的,侯爷大可开口。”
“谢了,”姚远接过药瓶,问道,“这又是什么药?”
“侯爷年纪轻轻却如此劳累,亏了根本,这是补药。看在今夜合作的份上我奉劝您一句,人体非器具,需要适时休整,否则等不到疆场战死,就先英年早逝了。”江新月说罢展开折扇,白色的身影像风一样飘远去,只丢下一句散在风里的话,“我且继续云游江湖,有缘再会。”
赵梓明刚从后院埋葬完八哥,回来时只看见那白色身影在天边楼阁之上一闪,便消失了踪迹,他看得眼睛有些发酸,不自觉地喃道:“师兄......再会。”
姚远拍了拍他的肩,说:“若是想的话,跟他一起去吧,本来你在军中也无一官半职,这些年为着上一辈的情义把自己困在这里,如今怎么说也该报答完了。”
赵梓明却摇了摇头,眼中的酸涩缓解,他苦笑道:“不,侯爷,玉龙门非我归处,我和师兄之间也......唉,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话。我早已习惯了跟着您办事,您不嫌弃的话就让我继续跟着吧。”
姚远到此时已是强撑神智,闻言点点头便转身进了屋,简单洗漱后便倒头睡下了。
......
或许真如江新月所言,姚远这些年来仗着年轻,四境奔波打仗也就算了,还要顾全朝中那些乌七八糟的杂事。抵御外敌也是他、平叛反贪也是他,就算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醒来时才听小厮来报,说宫里来的太监已经在院内等了好几个时辰了,连忙起身披衣,整理好仪容后方才出去。
姚远问道:“公公既然来了,为何不直接把我叫醒?”
太监见了他先行一礼,笑道:“侯爷,陛下有旨,说等您休息好了便入宫一趟,若是没休息好的话,明日再去也无妨,奴才就不打扰侯爷休息了,口谕带到就走。”
姚远目送太监远去后,又在院中调息片刻,才终于感觉精神了些,启程去崇政殿。
李迟正好批完一摞奏折,见姚远在殿外,连忙放下笔唤人进来。
“臣姚远拜见陛下。”姚远向来礼数周全,李迟忙道:“姚卿平身。”
姚远瞥见他桌案上是批过的奏折,问道:“陛下今日没有让秦阁老在旁辅佐么?”
“今日朝会上,由于六部之中一下子缺了三部尚书,有许多悬而未决的琐碎事宜需要秦阁老主持,便不再劳烦他随我来这一趟了。”李迟答道,然后指了指位于侧手的座椅,“姚卿坐过来吧,想和你商量件事。”
姚远依言坐下了,看向李迟,只听他说:“经此一乱,只怕朝中人员组成要大变动,包括军中也会有许多空出来的位置,我的想法是除了完善考评制度、提拔能臣以外,还应实行科举改革,分为文试和武试,广泛招纳贤才,但这只是一个初步的构想,还需要劳烦姚卿和内阁帮我多出出主意。”
姚远有些意外地看着李迟,不过月余未见,这人不知为何变化如此之大。
京郊送别时小皇帝强忍泪水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昨夜惊变时震怒威严的少年帝王仿佛是梦中幻象,而今在谈吐中指点江山的李迟近在眼前,让姚远几乎有些晃神。
姚远怔愣了片刻,才答道:“臣以为甚好,我朝自开国以来科举三年一届,算来今年正好该有一届,此事礼部尚书魏凯经验丰富,他负责主持过六届科举。如今既然陛下想要广纳人才,文试可由秦阁老在旁监督,武试则可由臣在旁辅佐,避免贪腐舞弊现象,保证公平公正公开地选拔。”
李迟点点头,又道:“听闻北疆战事暂时平息,孙毅又是守成之才,此番姚卿可以在京中多留些时日,辅佐我重整我南平国朝堂风气,可好?”
姚远闻言起身拜下,朗声应道:“陛下圣明。”
姚远再抬头看向端坐于堂上的李迟,只见他初登基时眼底的懵懂与无措都被严丝合缝地掩盖了起来,乌黑的眼眸深邃,当真是龙颜凤目、天资英发,已然可见帝王之相。
姚远回侯府之后,赵梓明不在,算时间应当是去演练场教李迟练武了,于是侯府又陷入一片寂静。
他看了一眼铺满金红色晚霞的天空,试着动了动右臂,发现还是使不上劲,于是作罢,以左手抽出五尺苗刀。
刀尖在地面上划过一道弧线,卷起零落在地的花瓣,利刃破风之声贯耳,带着北疆严寒风雪里历炼出来的冷肃,在这芳菲已尽的春四月,在空落寂廖的镇国侯府,每一招的背后都仿佛是数万玄冥军将士英魂的呐喊。
他在漫天飘飞的花雨中,用刀尖挑起放于檐下的酒坛,坛子顺着修长的刀身滑落到姚远手中,被他一把接住,拎在手里,仰头灌了两口,余下酒的全部倾洒在方才舞刀的地方,他低低地吟唱:“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自此,姚远开启了长达五年的驻京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