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拾春有时能见到烛树。
或许是烛树身上慵懒颓废的气息显得它格外平易近人,或许那自怨自艾的忧郁感令拾春感到贴切,总之,拾春和它走得愈发近了。
拾春依旧不知,烛树为何对自己的死抱有如此的笃定。他去缀月书房翻阅了许多修行的书籍,无意间看到对神兽的记载,恍然明白,原来螣蛇和他一样,本应是水系灵力的驾驭者。螣蛇成年前会觉醒能力以应对天劫,只有极少数无法觉醒的个体,可能因为修行不足而无法渡过难关。
那烛树岂不是和我一样……不,他所面对的可能是更残酷的结局。
不该这样的。
总会有办法。
如果烛树不在了,他就少了一个重要的伙伴。
虽然这么想,拾春也很难找到什么办法。因为思考这件事,他在灵池边上也心不在焉,连背后的身影也察觉不到。
直到他全身浸入水下,回过头来,才发现围绕池水的卵石边一抹藕色的衣角。
是虚庭……不,是那个神秘的人。
拾春不由得环起身子,惶惑地抬头上望。
“你、又是你?”
又是?
几日不见,这孩子变得这么没礼貌了。
滕光挑挑眉,半蹲下来,俯视着拾春,“就这么跟我打招呼?”
“可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啊。”甚至连你是不是云岛上的人都不知道。
他也顾不上光着身子的尴尬了,反正早被看得一点不剩了。索性只是走到池边,“谢谢你上次给我的灵符,真的很好用。”
滕光从拾春的话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并没有说明过易容的事。想来缀月和耕烟也没有特地对拾春讲起,所以小家伙以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
难怪他对我的态度变来变去。
滕光难得感到一丝有趣,干脆也不挑明,便说,“不用谢。你叫我……宜明吧。”
拾春“哦”了一声,随后抬眼,把藏在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所以你是岛主派来监视我们的吗?你怎么没有屋子啊?”
监视。倒是个好词。
“没错。”滕光自认不讳,本人亲自来,怎么不算监视呢?“我是不需要住屋子的。”
“为什么?”拾春不明白,“没有屋子的人不是会被收进篮子里吗?”
“你知道的不少。”滕光顿了顿,就说,“因为我平日不在云岛,所以既不用住屋子,也不用被收到篮子里。”
“为什么?”拾春不依不饶,“只要在外面就不需要屋子吗?可是你为什么能离开云岛?”
“因为你们岛主很信任我,而且要委派我重要的探索工作。”滕光虚指竹径外的一个方向,“那里藏着秘境之门,是岛内探索的一个区域。承担探索工作的小修会呆在那里轮流工作,由缀月定期送饭补充灵力。我偶尔会去一趟。另外就是云岛外的探索,因为浮空岛的距离和类型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所以晚上我都不一定能回来,就干脆在外面过夜。”
“我还以为云岛上只有四位公子。”拾春迷茫道,“不用住屋子,到底是更好还是更坏?”
“不好也不坏。怎么了?”
看来小家伙已经完全相信自己的说辞,虽然这些话也不算假的。
“如果这样的话,是不是缀月公子曾经也可以不必因为灵气用尽而被收到篮子里。虽然在外面过夜也同样辛苦,可是至少不会那样害怕。”
他不知道篮子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缀月公子所表现出来的哀愁和逃避感并非虚妄。虽然同样惶恐于自身的命运,可是他难免不去想如果。
“缀月他们和我不一样。”滕光不明白拾春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来,但还是解释道,“他们的工作需要休息,否则第二天效率会很差。而且,探索也不适合他们。”
每个人都有各自擅长的事,现在的安排可是他摸索许久得出来的效率最优路径,怎么可能随意改动。
话说回来……
“你还挺清楚缀月以前的事。”
“是我问烛树的。”拾春不安地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知道自己肯定要被收进篮子里了,可是从没想到那么勤劳能干的公子也有那样的时候,甚至过了那么多年,也仍然不能完全释怀。无论是对各种事务游刃有余的缀月公子,还是每天忙里忙外的耕烟公子,他们都在为自己不被收到篮子里而努力着。因为谁也不知道岛主会不会带新的人回来,谁也不知道新的人会不会比自己更优秀。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毫无芥蒂地帮我,让我感到非常难过。”
易容的时候真是能听到一些猛料。
为不被关进篮子里而努力?
缀月、害怕?
对滕光来说,把缀月收进篮子里已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那时的云岛清苦贫寒,他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真是……人心难知啊。
滕光勾起一丝冷笑,不过因为装扮的影响,表现出来的只是些许无奈。
拾春似乎也知道自己提起了沉重的话题,把事情搞清楚,一吐为快后,就收拾起了心情,重新扬起头来,“不提这个了。宜明公子,你上次说要教我什么,还当真吗?”
宜明公子……
“公子就不必了。”滕光纠正了一句,随后想起自己说过的话,“清静经是吗?嗯……把手伸出来。”
拾春照办。
滕光拉过拾春的手腕,在寸关尺上略一按。
“的确,到时候了。”
今天本来只是想看看拾春水灵根的恢复状态,虽然节外生枝了不少,结果倒也顺遂。
或许不必让他在缀月处呆太久。
滕光收回手,说道,“我今天先教你口诀,不懂的找缀月再问。”
拾春点头。
半个时辰很容易就过去了。
拾春回到竹屋的时候,嘴上还在念叨着那些经文。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看到拾春嘟嘟喃喃的样子,缀月手上的动作也不禁停了下来,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明白其中的意思。
“你跟谁学了清静经?”
拾春思路被打断,脑子空白了一瞬,随后想起回答缀月的问题,便说,“是宜明。”
因为宜明不爱被叫公子,他干脆也省去那两个字。
“宜明。”缀月将名字咀嚼了一会儿,失笑道,“原来是宜明。”
既有光,岂不宜明?
“你没有对他说岛主的坏话吧?”缀月关心地问他。
“我怎么敢?”拾春忙道,“要是让岛主知道我就惨了。”
“那你是在心里偷偷说过喽?”缀月戏谑道。
“没有啦。”拾春牵了牵缀月的袖子,希望对方不要再戏弄自己,可是转念又轻轻说道,“不过我还是有些怕岛主。”
滕光给他的第一印象不可不谓粗暴。明明是以路人的身份出现,却强硬地从曾志杰手里买下自己,虽然让自己免遭侮辱,可是又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带到岛上。
拾春的心被惊怖感裹挟,哪里能轻易分辨好坏善恶,他挣扎、祈求甚至想要逃离,手忙脚乱地与命运作对抗,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判决。
他惶惶然地被甩给耕烟,无措地在这座岛上“求生”,哪怕时过境迁,发现牛鬼蛇神群魔乱舞不过是臆想,对滕光的坏印象仍不能轻易消除。
更何况,至今为止他所蒙受的善意仅仅来自于烛树和两位公子,或许还可以再加上宜明。
与岛主有什么关系呢?
连缀月公子和耕烟公子,都不得不受那位修士的驱使而在这里从事无休止的劳作,时时担忧因办事不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受苦。滕修士就是这里最大的奴隶主,只不过他对他的奴仆比拾春以往见过的的主人多几分宽容,给各位公子更多的自由余地和体面。
“岛主待人的确有几分疏远。”缀月幽幽发叹,显然于此无策,只是他又问,“那你害怕宜明吗?”
拾春连连摇头,“不怕。宜明虽然是岛主派来的,但他也很耐心很辛苦,他其实是个好人。”
缀月心中发笑,没想到滕修士的另一层身份给拾春留下了好感。不过,自从知道拾春会预测雨的时候,岛主就让我格外关注他了。这是不是说明,岛主心中对小拾春也有一点点期待?
如果有朝一日拾春发现宜明的身份,又会怎样?
他没有细想。拾春已经越过他去看书案上的花笺。
“公子在写什么?贺帖?‘近闻贵岛新成,足下乔迁在即,特此祝贺。’这是写给谁的?”
缀月给花笺附上灵力,投进飞鸽带来的竹筒里。
“是给玉竹公子的。”缀月解释道,“他全名令海尘,是修界颇有名气的新秀,也是天灵宗清远长老的得意门生。他与岛主有些交情,所以偶尔会来岛上讨论些经营之道。近来他总算从宗门毕业,自立门户有了自己的小岛,所以岛主才让我写信祝贺。”
“为什么从宗门毕业才有岛?”
拾春原本的家庭还算可以,但因为从小不被重视,他并没有机会建立起完整的世界观。那之后他很快被抛弃、转卖,疲于劳作又颠沛流离,对仙界的许多认识都是道听途说的结果。
虽然跟着人贩子辗转过一些地方,可是拾春对仙界的印象也只是一片混沌里浮动着各形各色的小岛罢了。
他知道厉害的修士会有自己的岛,可是岛从哪儿来,要怎样才能得到,他却一无所知。
“并不是从宗门毕业就会有岛。”缀月说道,“这只是一种特殊情况。宗门作为一种组织力量,本身可能比单个修士拥有更多的资源,包括未经开垦的岛屿,强大的宗门更能够负担起本门弟子的用度和资源分配,帮助优秀的毕业弟子建立岛屿更是不在话下。不过玉竹公子……与其说他依赖宗门,倒不如说个人的拼搏色彩更为显著吧。”
拾春对玉竹公子没有什么兴趣,反倒关心云岛多一点,“那云岛呢?滕修士也是从宗门毕业的吗?”
他的心中一瞬间浮现了很多缠绕未解的谜线。
“唔,不是吧。我没听过滕修士的故事,不过兰风公子曾经告诉我,云岛是滕修士从混沌中堆积尘埃,然后一点一点开垦出来的。”缀月顿了顿,又说,“虽然不排除有那种自然成仙的灵童,可是就我所知,但凡是有灵根的孩子,除了天资特别差的,都会被集中招揽进行培养,觉醒之后便有机会选择心仪的宗门。”像拾春这样的孩子,可能很早就被拦在门槛外了吧。“以岛主的天资和实力,不可能不被招揽。至于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和宗门联系的迹象,我也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每个人都会有宗门……”拾春喃喃道。
并不是感到自卑和失望,拾春对这些本就没有什么概念。他想要成为修士,只是不想受到轻视。
“公子你也有吗?”他知道耕烟公子是合欢宗的了,却不了解缀月公子。——耕烟公子为什么会选择合欢宫?这且不谈。既然缀月公子是名门正派的人,为什么他没有自己的岛,反而呆在别人的岛上?还是说缀月公子的宗门太小了,没有办法帮他建立一个岛,让他也只能寄人篱下、勤恳帮工。
“我、我当然……”缀月忽地颤了颤嘴角,没有说下去。
窗罅的风吹动他丝缕的长发,一抹墨色隐隐挡住他的眼睛,很快又归位。
但那一瞬的神情却错落不见了。
“我的宗门,已是云中微末。”
果然呀。
拾春心中怅怅,公子的宗门太不争气,不然以公子的能力,高低也能管个五亩地。
“没关系的公子,既然还有别的得到岛的方式,你也会有机会的。”只要没有签卖身契,学玉竹公子那样自立门户也不是不可能吧?
缀月本正垂眉,闻言也不禁陡然失笑,丢却心中愁云。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既来云岛,便不想别的了。开创门户是他人的事,与我缀月自不相干。”缀月拉开竹凳坐下,展窗面向院里的流光,“留一日,便是一日,温饱足矣。”
若是哪日死了……也便罢了。
拾春只当公子知足常乐,对公子澹然恬静的心态愈发歆羡。
如果他有公子的万分之一,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那之后滕光出现得频繁些,偶尔会若有所思地盯着拾春看,把他看得心里发毛。但是如果宜明来了,他又会有点高兴。
拾春问宜明是哪个宗门的,宜明说是乌有宗。这明晃晃的戏弄连拾春都糊弄不了,但是显然宜明和缀月一样,对自报家门并没什么兴趣。
拾春也不再多问,专心练习钓鱼。这种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拾春认清了许多鱼种,最奇怪的是,隐隐看到了水纹的变化。
他最初以为浮在水面上的淡淡颜色是风,可是鱼塘之外就看不到了。后来他开始猜测水波暗示着鱼的类别,但是心里拿不准,就只是偷偷地自己试探。
他还想着,如果自己的猜测真的验证的话,就把这个有趣的消息告诉缀月公子,让他为这新收获的无用的知识好好地夸夸自己。
没等拾春来得及钓上那条大概是锦鲤的小鱼,他又看到滕光自外回来下了飞剑,在他不慎抖竿放跑小鱼那一瞬间,微斜眼光神色莫测地从他身旁越过。
径去了竹屋。
岛主还是那么有压迫感。
他去竹屋又为了什么?
滕光想说,自己停在竹屋门口这么久绝不是为了观赏自己的杰作。地基、架构和最初的修缮是自己完成的没错,随着屋主人的确定,竹屋的修修补补、内部的陈设装潢,都已不是自己需要操心的范畴了。这一点暖幽居和金香阁同理。
清雅的竹屋和幽静的小院,已经完全染上了缀月温柔而细致的风格。
只是,会不会还缺点什么?
滕光轻轻叩叩篱门,并不考虑缀月会否听见,或是笃定自己的话语不会落空,留下了简单至极的一句话:
“叫上耕烟,去云台小筑。”
缀月慌慌张张从蚕房里赶出来时,篱前的传音已经散了。
除了很久才有一次的例会,岛主几乎不会叫他们去云台小筑。毕竟,那其实是十分私人的地方。
要我和耕烟同去……
缀月的心头笼上一层忧虑。
二人到小筑门前。一道长屏风隔绝了内外,在滕光的令下才缓缓展开。接着他们看到会客的矮桌与方席。滕光坐在主位,漫不经心地抬眼,目光略过缀月肩头偶沾的落花,与耕烟袖口蜿蜒的红文。
“岛主,唤我们来有何事?”
缀月先上前一步,低声温雅地开口。
无论是仪表姿态,还是举止礼节,他都可以说是赏心悦目了。滕光如是想。放在任何一个岛上,他都应该是名正言顺的二把手,不仅仅可以得到优秀员工的称号,还会拥有当家人独一无二的喜爱。
可是乍才起家的滕光与尚为璞玉的缀月相遇,就像在太阳底下观赏一颗夜明珠,初看了无生趣,再觑已是夤夜。
璞玉的雕琢太过漫长,漫长到几乎让人错过。
滕光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倏地又挑动嘴角,轻哼一声道:
“我听说……你们对我可能把你们装进篮子的事,感到很不满?”
“我应该有对你们解释过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