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风走后的不知多少个年头,岛主带回来那个新的孩子。
他的眼里无端地写着恨,分明是一身伤痕,孤零零得像是掉了队的鸿雁,还不忘对自己展出他锋利的趾爪。
岛主说这是耕烟,你要好好教他。
这些年岛主陆续带了许多人回来,无一例外都没有熬过七天。但缀月隐隐感觉,这次是不一样的。
他把耕烟带到竹屋,略带新奇地打量着这个漂亮的、坚忍的小辈。最先吸引他的是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这孩子在外不知和人打斗多少次,漂泊流浪了多少天,才落到这种场面。
他心里一软,嘴上说道:先把衣服脱了吧。
许是这句话来得太没厘头,耕烟的目光滞了一瞬,尔后十分恼怒。
“滕修士当时说,不用我干这种事!”
耕烟的脸上写满被欺骗的愤恨,扭身就要离开竹屋。
缀月当然不让他走,微微使咒拦住他。耕烟并不示弱,虽然在常日的战斗中已经近乎筋疲力尽,仍然在指尖聚起淡绿色的灵力,毫不犹豫地掷向那月黄色的屏障。虽说灵力熹微,但缀月并未出全力,加上木兮与土系的灵力生克,耕烟到底是开了一丝生门。
缀月叹了口气,念起法华咒,于其七十二穴处定下方格,将耕烟的动作锁在距竹门不足一寸之处。
看到耕烟挣扎不动、愤怒到浑身颤抖的的样子,缀月不由想:是不是欺负得过了呢?
“你放开我!你,你也是仙门宗合的人吧?明明是正派弟子,却做这等助纣为虐、令人不齿的事!”
仙门宗合,实际是各大修界名门的联合。有根骨的人从小被发掘,集中培养,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被选拔到各个宗门,其中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有机会成为仙门宗合的一员。
因为仙门宗合有一些通用教材,所以根据法术内容相互辨认还是容易的。
缀月惊讶于对方看出了自己的出身,低首一瞥间,蓦然看到耕烟腰间的印记。
蔓草纹。
“你是合欢宗的孩子。”
缀月走近轻轻地触摸着那片纹路,指腹引起肌肤一阵战栗。
耕烟凝滞片刻,似乎是咬着牙,切切地开口,“你也看不起我吧?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自以为高人一等。”
他自懵懂时入了合欢宗,因天资过人成为教子,从未受过一分苛待。合欢宗遁世隐修,不常参与门派往来,出师之前并不招惹外人。是以若干年来,耕烟无觉于外界的风评。
他离开师门,纯是为一己之意。万没想到,师门不究他,世人却相责难。从他暴露身份的那一刻起,就有无数冷眼讥笑闻风而来,被谩骂、被欺辱、被群起而攻——
遵从本性,是错的吗?
他们并非忝列盟会,修合欢而得道者大有人在,世人却常鄙其离经叛道、恨其攀附高枝。可他们是蔓草不是菟丝,自由生长绝不靠剥夺他人的太阳,而又正因无所框限才能生生不息。
“我们这些人……”缀月幽幽一笑,剥下了耕烟破碎的衣衫,贴耳过去,“我能说什么呢?我也只是个宗门的不肖子弟罢了。”
袴子滑到脚踝,耕烟身子绷紧,此刻恨不得将目光化作刀子,狠狠地剜掉缀月身上的肉。
若他和师兄姐一般,也就罢了。遇到灵气相合的良人,一晌贪欢,有何害处?
偏偏他于合欢宗中又是异类,既不能割舍身体的欢愉,又不愿轻易地将身托付——
这档子事,该是与喜欢的人做,才最快乐。
他心里有人,怎看得上那些……
衣物的清凉感贴在肌肤之上,他很快感到自己被腾空抱起,挪到床铺之上。因为背对着缀月,他看不到身后人的表情,只能凭惯性脑补那讥讽的、不屑的……
“不要动哦。”缀月温柔地说。
用这种假惺惺的语气,实际上只是想对我为所欲为——
耕烟差一点就破口大骂,直到下一秒,冰冰凉凉的什么东西沾在了背上,很快地被用手指抚平。
他甚至发现,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身上的污泥已浑然不见。
“你、你在干什么?”
冲到嘴边的咒骂陡地一转,变成了生硬的质疑。
他感觉到伤口火辣辣地痛,慢慢地又失去了知觉,只留下冰冰凉凉的羽毛一样的落痕。
“感觉不到吗?我在涂药啊。”缀月轻轻地说,“你的运气真好,若是早来几日,或许就要带着伤干活儿了。岛主昨儿才花大价钱买来三瓶金疮药,一瓶就放在我屋里。我本想着,若是哪日离开了,把它带走,还能应应急。不过,或许这辈子也没有离开的那天了吧。”
耕烟静静地等他涂药,一时竟没能把这些事联系起来。
在他眼里,缀月是一个差点欺负了自己的“正派”混蛋,可是现在这个混蛋在用他唯一的一瓶金疮药治疗自己的伤。而且,缀月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哀伤?
“看来,这还是个关押奴隶的地方。”耕烟察觉到定身咒被解开,渐渐地翻过身,触摸着药膏涂抹后逐渐恢复完好的肌肤。那瓶一指长的琉璃金疮药瓶,里面已经所剩无几了。他缓缓抬眼,“那个姓滕的把我们关在这里,就是为了让我们为他做苦力吧?我却不明白,你也是名门出来的人,怎么甘愿做这事?”
缀月刚收起药瓶,被他这番言论惊得回头,“怎么这样称呼岛主?要他知道,你、你……”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岛上还没有人敢对滕修士不敬。可是在他眼里,哪怕稍有不慎,可能面临的结果都是极其、无比恐怖的。
耕烟把他的惶恐当做对自己言论的印证。他不禁讥讽一笑,“没想到才出狼窝,又入虎窟。缀月……公子,既然都是仙门宗合的人,也莫管些宗门过节、三六九等,总该互相照拂才是?”
缀月一怔,渐渐平静下来。
“那是当然的。”他无视耕烟的闪躲,坐到竹榻边,轻轻地、不容抗拒地握住了耕烟的手,“只有这样,才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呀。”
耕烟来的第一天,缀月亲手为他织了一件麻衣。刚刚学会纺织,缀月的手艺还很生疏,做出的衣服花样稀少,边角还毛毛躁躁、不平不整。那件麻衣,缀月是常看常不安,总想动手改掉;穿着的人却没什么想法,干活儿穿什么不是穿。
缀月先教会了耕烟种地,又带他到处捕虫。
耕烟是个有天分的孩子,比他想象得好太多太多。他几乎一下子就掌握门道,很快地熟练起来。
他似乎执着于什么,想要证明自己。缀月猜测他也在害怕,哪怕是被带到这座陌生的岛屿上,过着可算是寄人篱下的生活,稍有不慎也会落得更糟糕的处境。
他只好隐去篮子的事,不想加剧耕烟心里的负担,只是安慰他不必太过紧张,一切都会没事。
耕烟却仿佛看穿他的圈套一般,对这些言语浑不在意,依旧拼命地埋头工作。
这样的耕烟除了让他钦佩之外,还给他带来强烈的危机感。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竹屋的主人只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
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心里的正义感让他做不出嫉妒或伤害别人的事。
他只能不断地说,你做得很好、很好。
耕烟来岛上的第七天,遇到了烛树。鸑鷟是缀月的饲宠,这无形中给耕烟施加了很多压力。他刚刚掌握了晒虫干的方法,就在凌乱的草丛边上看到一条趴伏的长影。
等到那东西懒懒地钻出来,他才认出这是神兽螣蛇。
这样杂乱的、设施都不健全的岛上,竟然还养着两只神兽。
只是这只显然不爱露脸。
他随意地打了一声招呼,换得螣蛇的微微抬眼。
“毒虫……是好东西。”螣蛇慢悠悠游过来,伸长脑袋看架子上五颜六色的尸体,“会让你很赚的。只要我在岛上一天,这些东西的价值就能以贡献箱加成后的百分之一百一十呈现,如果是缀月做的菜,恐怕只有百分之五的附加。”
他说了些奇怪的东西。但耕烟耳尖地捕捉到数字的差别。
“这个、能卖多少钱?”
“四百、五百、加成后或许六百一只……我是说铜币。如果投到贡献箱里,提供的灵气能维持云岛一天的运作吧。”螣蛇说,“这是稀罕物,在你之前,岛上没人掌握这门技术。不过,我从前倒是见过很多了。”
“这么说,你岁数不小喽。”
“还好吧……没到死的时候。”提到这个话题,螣蛇顿时兴趣缺缺,“我要睡觉了。”
“诶——”耕烟坏心地扯住他的尾巴,“不许走。你说你会给我加成,那能让我超过缀月吗?”
这小辈才来了几天,就对人好不尊敬。
螣蛇腹诽。
他甩甩尾巴,转回身来,“你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我看不惯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一定要让他尝尝挫败的滋味。”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能有什么?”
螣蛇默然片刻,把到嘴边的“篮子”收了回去。
缀月没有告诉他,又出于什么心思呢?
螣蛇只是一个吉祥物,其实不愿意管太多。可是从吉祥物的角度想,帮助云岛增收本就是他分内的事。
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会是对的吗?
“只要你把干活儿的重心转移到这儿来,”螣蛇看着面前那盘价值昂贵的虫干,“很快就能够超过现在的缀月。可是……嘛,你也得做好心理准备,若因此承担太多的活计,受罪的可是你。”
耕烟不晓得螣蛇说什么谜语。
只要这件事有希望,他就会去做。
但他最初,根本没有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
耕烟的挑衅纯粹源于想要证明自己的执着热忱。帮所谓的岛主做苦力,得到岛主的青睐,从而获得更高的地位,都不过是次要的东西。
他在奔波路上所受的苦难,于宗中听到同门谈起的对光风霁月的正道公子的美好描述,连同他在缀月身上看到的明净无瑕的人们称为德行的东西——都迫使他穷尽一切心血,以他扭曲的自尊、阴暗的妄想、迷惘的不甘,振奋地追逐和战斗。
他不是故意想要伤害谁,或是取代谁。如果他还在合欢宗,如果他的**之躯仍迎合于无尽的欢愉,他永远不会向所谓的正派人士宣战。
可是见到了缀月这样的人,他便忍不住想要昭示什么。
向那个人说——
我虽身在下处,却非隰泥。
缀月能察觉到吗?当其高高在上地教导之时,已有人在身后悄无声息地追赶。
但我不是要打败你,缀月,我只是要你——
正视我。
第八夜,耕烟光明正大地把□□放在缀月的书架上。
因为晒好的虫干赚了不少钱,姓滕的应他的要求买来这东西,这好像更印证了螣蛇说的话。
缀月会生气吧?
用正道人士特有的高傲表情,轻讽嫌恶地看着我,即便如此还不得不容忍我这么干。
他维持已久的温柔面具会就此断层吗?他还是会说你很好很好,不必担心以后的事吗?
该担心的人变成他了吧。
如果不能做出更多的贡献,被那个强大的修士冷落,缀月是不是只能听自己的话,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耕烟得意地看着风清月白的儒雅公子。
缀月只是微微一笑,略带羞赧地移开眼光。
哎、哎呀呀。
好奇怪、好特别的反应。
耕烟还不能理解心中那股迥异的感觉,就听到缀月问他:其实你不讨厌合欢宗吧,怎么会离开?
为什么呢?
犯了规矩、修行跟不上、被同门排挤、被师长打压……缀月一定在心里替他想了很多原因。
但耕烟说的是:因为我有更想要的东西了。
四处漂流依旧不悔、执着寻找不曾抛却之物,能是什么呢?
不论耕烟还是缀月,应该都在心里想过很多次了。
岛主到处捡人的这些年里,耕烟是第一个在竹屋呆到最后一天的人。共处的日子长到,缀月几乎忘记灵气用尽的日子到来。
被这个后辈的成长所震撼,缀月的纺织技术也大有长进,因着想要换掉耕烟身上那副丑衣服的想法,他日织夜织,总算织就了理想的美丽衣服。
“还是这个样式适合你。”
他为耕烟换下麻衣,复套上裙衫与对襟短褙子,衣袖上的蔓草红文生生不息地绵延,像是无法磨灭的执着的意志。
那是野性而不等同于叛逆,那是延续而非忘却,那是于万象之际周旋定,宁作我。
耕烟的眸子有一瞬的石火。
如洞天一线,狭然而过,消散在岛主的传音之后。
缀月这才意识到,未知的分别即将来临。
灵力不够了。
“你们之中,有一个人,要暂时去篮子里。”岛主坐在田间,神色不明地说。
兰风之后的所有孩子,但凡进了篮子,没有再出来的。
竹屋只有一个,没有人能永远守住这个位置。
“灵力是有限的。”
岛主手中的树枝在地上画出漫无章法的痕迹,仿若审判仪式中的诡异咒文。
符文落定之事,便是人选的抉择一刻。
“而现在,岛上还很穷……”
滕光停下动作,在缀月胆战的目光之中抬起头。
就像在说,你们决定吧。
也是那一刻,耕烟才知道螣蛇当初的话外之音。聪明如他,很快就理解了岛主的意思。
篮子,是让恬淡无争的缀月都心神战颤的地方。那是对失败者的惩罚,这个岛上就连做奴仆也需要资格。
耕烟讽笑,心想,缀月会怎么办呢?他毕竟是岛上的老人了。所谓的互帮互助,对他们而言都只是骗局。不然,缀月何以苦苦地隐瞒,察觉到我一点刻苦的苗头,就若有若无地以他的糖衣炮弹来阻止我……
可是云岛上是不需要失败者的,无论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一样。
缀月,你会怎么办呢?
我发誓,只要我进了篮子,哪怕只有一天,重见天日之时,定让你永无翻身之地——
“让我去吧。”
素素澹澹的声音如是说。
再回首,缀月已平静如水。
只有耕烟的目光被不可置信填满。
“为什么?”耕烟生硬地问。
你可是缀月,云岛上唯一的缀月,……无可取代的缀月。
缀月却只是幽幽一笑,安抚似的偷偷牵住他的手,一瞬间又放下。
“这样,我们就都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