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问,不知谢小姐可还记得她先前说过的一句话……”沈惜文带着护甲的指尖敲了敲桌面,“林小姐说,那句话的后半段是:可是八、九时得见了月,不似柳叶不似雪,独听了寺外钟声敲得离人心上寒。”
“……”
薄钰难得的沉默了。
先不说这后半句话像是唱曲又并非唱曲,就单说沈惜文转述的前半句……林卿卿说过那么多句话,她如何一下子便从里面挑出对应的前半句?
沈惜文没有管沉思的薄钰,转述完后就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了。两人现在颇有种相看两厌的感觉。
薄钰抬眸看向天。
真要细细想来,林卿卿说得话里,有一句她是有些在意的。
“你长得倒是好看,尤其是眉毛与眼睛,同右相不像,同萧姨也不像,很是特别。”
她先前只是觉得,林卿卿单纯的不喜欢谢无思罢了。但结合这后半句话来看,林卿卿或许知道些什么。
右相名中带个柳字,萧氏的闺名里也有个雪字,倒是合得上她说得“不似柳叶不似雪”。
但去掉这句后,剩下的两句……
八、九时才见到了月亮,当是夏日,有寺庙,又有敲钟的僧人……真是毫无指向性。
甚至连这话指的是人还是物,又或许是某个地点都没有头绪。
薄钰暂且放弃深究林卿卿的字谜。
方才沈惜文说,她这几日来国师府中祈福,也就是说,这几日傅明霁会忙于祈福降福之事而放松对她的看管——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至于逃出去后做些什么……薄钰倒是有些别的想法,但体内的蛊虫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即便逃出了傅府,她也逃不出雇主的手。
薄钰并非第一次间接参与府中的祈福,流程她大致清楚,很快便做好了出逃计划。
趁着府上的人都去帮忙布置祈福,禾酥也跟着去了,薄钰收拾了为数不多的几件利器,快速向着偏门走去。
那片竹林很大,只要进了林子里,就是成功了一半。
“薄钰姑娘怎么行色匆忙?”
薄钰脚步一顿,看向身前人的眼神仿佛能杀了他。
“国师此刻不在祈福台,在这竹林做什么?”
“带了些筹码来,想必今日能与薄钰姑娘谈妥了。”
薄钰懒得听傅明霁废话,抬手就是暗器出袖,另一手顺势从腰间抽出软剑,袭向傅明霁。
傅明霁侧身躲过暗器,而后又将腕上佛珠甩出,直直对上薄钰的软剑,竟也将其弹了回去,而佛珠未损分毫。
“薄钰姑娘何不先听听在下的筹码是什么,若不满意再走也不迟。”傅明霁见薄钰毫无停下的迹象,也不再卖关子,“姑娘本是苏城人士,双亲皆亡,你最想知道的莫过于仇家是谁,而在下恰巧知道。”
薄钰闻言一愣,停下动作,利落地收好软剑,不曾遮掩着眉目间的怀疑:“傅明霁,若有一字为假,我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你的心脏。”
傅明霁笑眯眯地举手做投降状:“所得皆是天答,与在下无关,薄钰姑娘若不信,可顺着在下所说自行去求证。”
先前清剿无辜寨时,收监了一个有些特别的土匪,名叫钟离飞,也就是当时的守门土匪。
傅明霁那时候留意到了他对薄钰不太寻常的态度,问话时便状作无意地问了些和薄钰相关的问题。
意料之外的得到了些不曾听闻的消息。
钟离飞说,他之所以会多看几眼薄钰,是因为觉得她的眉眼和他原来效忠的主子能有八分相像。
但再详细问问和他主子有关的事,他便闭口不言了,只隐晦地说了句,他的姓是主子赠的。
傅明霁便顺着“钟离”这条线查了查。不查倒没什么,一查,确实牵出了一桩陈年旧案。
明明是查到的消息,这种时候倒是喜欢推脱到天老爷身上。
薄钰皱着眉,第一次觉得这人有些油嘴滑舌,便又作势要抽出腰间的软剑来:“你的筹码。”
“薄钰姑娘可知晓苏城钟离家?”
薄钰没应声,等着傅明霁的下篇。
雇主从来只让她做京城内的任务,要说这京城内的腌臜事她能说出不少来,可是别的地方,她确实没怎么接触过。
“苏城因地势原因多有水灾,十三年前,钟离家因贪污朝廷下拨的赈灾款而被抄家。”
眼前模糊至极的画面又开始滚动起来,飞溅的血、猩红的火、撕心裂肺的哭喊……
薄钰突然觉得头疼的厉害,分不清那是她的记忆,还是她远远旁观的谢家被屠时的场景。
又或是许久没有得到药物安慰的蛊虫作祟。
薄钰强撑着清醒,细密地疼痛如针尖穿过脑髓般,将零散的点连接了起来。
“可是八、九时得见了月,不似柳叶不似雪,独听了寺外钟声敲得离人心上寒。”
很简单的字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仅仅只是嵌了钟离二字。
林卿卿在试探她,是否并非是谢无思,而是钟离家的人。
她为什么要试探?她知道些什么?
“薄钰姑娘,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傅明霁略带担忧的声音将薄钰从恍惚中一点点拉出来。
薄钰顶着一张苍白至极的脸冷淡地回了句没事。
“你的意思是,我的父母便是钟离家的人,而我的仇人是朝廷?”薄钰突然嗤笑了一声,像是在嘲弄着什么,“那我该怎么报仇?推翻这个沈家的统治?”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傅明霁竟也没说些什么,反倒是笑了笑,轻声说了句薄钰没有听清的话。
“薄钰姑娘记不得幼时的事,记不得自己的身份,却独独记得双亲惨死,就从来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疑点吗?”
薄钰或许比不上傅明霁多智近妖,但能在雇主的手下活下来,还执行了这么多次的任务,成为了他的底牌之一,也从来就不是什么愚笨的人——
“我们谈妥了,但我今天还是要走。”
傅明霁的话无非是在告诉她,她最厌恶却也最亲近的人,知晓她的过去,也抹净了她的过去。
他是最可能杀害她父母的人。
“薄钰姑娘若是想去苏城,不妨等祈福的仪式结束,在下已寻好了妥当的理由,也好向圣上交代。只是得委屈薄钰姑娘带着在下一起去了。”
“……”薄钰讨厌会预判的人,这里特指傅明霁。
但不得不说,他这一步的考虑的确妥当。谢家的案子目前是圣上心急如焚的事,当初同意她待在傅府休养,也是因为傅明霁算是他的眼线,既能保护她,又能监视她。
“……我回去收拾东西。”薄钰妥协了。
她既然已经将“谈妥了”三个字说了出去,那就是接受了傅明霁成为合作伙伴的邀请,听听他的建议也无可厚非。
傅明霁丝毫不担心薄钰会出尔反尔,面上带着笑很安心地回去主持祈福仪式了。
说是回去收拾东西,但薄钰自己实在觉得没什么好收拾的,最后还是提前回来的禾酥帮着她整理了些衣物。
“主子说,姑娘准备去苏城住段时日散散心,也避避京城里的风头。”禾酥说着,将几只钗子都收到盒中放好,笑了笑,“陛下不放心,便让主子同去。”
薄钰扯了扯嘴角。
“说来禾酥不与我同去吗?”
禾酥摇了摇头。
“知晓姑娘要离开的只有陛下、主子、叶竹和我。离开的人越少,引起的注意就越少,若是再出现什么袭击,我们在府内也好一网打尽。说来,叶竹这几日带队暗地里拦下了不少刺客……”
薄钰磨了磨牙。
好一出请君入瓮!好一个为她考虑的利用!
既能隐匿地随她去苏城探查旧案,不惹禾酥叶竹怀疑她身份,又能用已成“空城”的傅府引出些心怀不轨的人。
一直到仪式结束,两人上了马车,薄钰都没给傅明霁一个正眼。
“薄钰姑娘心情不好?”
已是深冬,傅明霁稍稍俯身往薄钰的手炉里添了些银碳。
“在下确实只猜到了薄钰姑娘听完在下的筹码后会想去苏城,至于别的,在下并未算计过。”
呵,好苍白无力的解释,薄钰一个字都不信——总感觉她不是第一次被傅明霁拿来一箭几雕了。
但听了这么一句,脸色还是缓和了些。
“在下了解的东西要更多些,薄钰姑娘愿意听吗?”
薄钰深吸口气,正过身子来看向傅明霁:“你说。”
傅明霁笑得真实了些。
“十三年前,苏城突发洪涝之灾,朝廷拨了八十万两白银用以赈灾,交由当时还不是骠骑将军的高大人护送。”
骠骑将军,高怀远。
薄钰读过他的资料,是个有些恃才傲物的人。
“但是到了苏城后,高大人才发现赈灾款少了二十万两。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京城的卷宗上没有详细记载。”
说到这里,傅明霁微微蹙眉。二十万两可不算是个小数字,丢了这么一笔钱款,卷宗却记录不全,他实在没有办法不去怀疑,这卷宗被人动过手脚。
至少收在京城的,是被人有心更改亦或是删减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