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迟柏意记得很清楚陈运让自己不要碰床。
走到屏风后面时她还在想陈运是怎么回事。
结果一看床,她惊呆了——
这人居然把床单被套带褥子全换了!
不是,不是换。
她就是把床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下来,然后重新铺设了一遍。
所以现在,迟柏意看到的一张床,那就是一张床,铺着床单。
连个枕头都没有。
迟柏意跟床单上那只巨大的熊面面相觑了一阵,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这一坐,她发现很柔软。
掀开床单一看,下头垫了床厚被子。
再看床下铺的那一滩,连褥子加被子都没有床上的厚。
她开始有点后悔了。
然而这点后悔颇像猫哭耗子,也就堪堪持续到陈运洗完澡出来后。
浑身水汽的人湿着头发,穿了个巨长无比的纯白大短袖,横眉竖眼,五官跟幅笔酣墨饱的水墨画似的,手里提溜了条毛巾,往她面前一插。
迟柏意不得不把身子朝后一仰:
“怎……您有事,您说。”
“你没洗头发。”陈运嫌弃地看她,鼻子轻轻动了动,“一股雨味儿。”
迟柏意觉得自己脸上表情都被她说崩了:
“你……”
“去洗。”
迟柏意只好下床,趿拉着拖鞋去洗手间,走在半道还听见人在嘀咕:
“屋子里全都是你的味儿了……”
我什么味儿?我什么味儿?!
我昨儿才去护理的头发,今儿晚上也没淋雨……不是,昨晚吃饭前才洗过澡,能有什么味儿?!
“那洗发水呢,借用一下?”
“没有。”已经坐在自己地铺上的陈运抬了抬眼皮,说,“就用水洗。”
等她拿水把自己头发搓了十七八遍才出来时,屋子里大灯已经关了。
就一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蜡烛,圆头圆脑,立在那张小方桌上发着光。
迟柏意走上前去,才发现这支小蜡烛也是小熊形状的,不过熊脑袋已经烧了半截。
地上的人在被子里鼓成了一个小包。
也许是听见她出来的动静,露出了小半个脑袋:
“晚安。”
迟柏意脚步一顿,微笑道:
“晚安。”
晚安以后了干嘛呢?
晚安以后自然是闭上眼。
迟柏意躺在床上闭眼挺尸,挺了一阵子没挺住,把床单抽出一角裹在了自己身上。
又挺了一会儿,把胳膊伸上去垫在了脑袋下面。
正要再动,一个枕头从床底下飞上来,准准地砸在了她脑门上。
迟柏意不好意思了:
“吵到你了吗?”
“没。”
屋子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
迟柏意还是没忍住:
“你现在好点儿了吗?”
什么好点儿了?
什么叫“现在好点儿”了?!
“刚刚……”
蜡烛已经被吹灭了,伸手不见五指,迟柏意看不清她的脸色,只好对着天花板说:
“刚刚你是不是不舒服,现在好点儿了吗?”
陈运呼出来一口气,道:
“还行。”
“明天……”
“明天我有事。”陈运不知道她又打算说什么,不过说什么都无所谓,“赶紧睡,你明天跟我一起出门,自己找地方住。”
“然后把你今儿用过的东西都带走。”
迟柏意不出声了。
陈运等了一会儿,才听她又轻声道:
“好的。”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发出轻微的响动。
过了很久,迟柏意的声音重新响起:
“可你手上的伤还没处理。”
没人回答。
大概床底下的那位已经睡着了吧……
陈运睁着眼,看窗帘后的天慢慢亮起来。
屋子里的一切也一点一点在晨光中现出轮廓——
被她画得乱七八糟的屏风,靠墙的桌子,书架上累得满满当当的书。
还有……
床。
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可床会轻微震动。
在这个震动之后一两分钟,楼底下会传来三轮车轰隆隆的发动机声。
等到那声口哨吹起,陈运从地上爬起来,开始换衣服。
换衣服前她转头瞟了眼床,床上的人躺得很端正,肚子上搭着一角床单。
照常洗漱,洗漱后等待一下身体有没有发神经的需要,没有就洗衣服……
洗手池下面的盆里装了条红裙子。
陈运盯着那条裙子,盯了足足半分钟——
片刻后,她把那条裙子丢回盆里,起身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还是睡得很踏实很安逸的样子,甚至还翻了个身。
楼里口哨声已经从一步之遥吹到了梁祝化蝶。
“瓜怂。”陈运望着她肚子上盖着的床单,很小声骂了一句,把地上的被子拎起来丢在了她身上,抬腿头也没回地出了门。
楼道里甩腿甩脚的大姨一面吹口哨一面往下走,看见她就笑:
“早啊小陈,今天起晚了哦。”
陈运便也笑笑:
“姜姐早。”
“叫什么姐,说多少回了叫姨。”对方用手指头点点她,直摇头,“咋又没睡好吧,看你这眼睛红了巴嘎的,还出去啊?”
“嗯。”陈运摸了一下眼皮,“不出去该喝西北风了。”
“去么去么。”
她人都下去了,姜姨还挺忧愁地冲她喊:
“可小心点儿啊,路上慢点儿!”
陈运“嗯嗯嗯”地一溜烟跑了,生怕她再说什么“明儿中秋来姨这儿吃一顿。”
吃一顿挺好的,姜姨做饭好吃,什么锅包肉大碴粥红烧大鲤鱼,每回吃到都觉得好像真跟回了家一样。
可每吃一次就觉得这辈子又过完了一点儿,从楼下热热闹闹的房子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屋子,满是荒芜。
拎多少东西都比不上人家一桌子菜一杯热水来得实在。
何必呢。
脚步顺着楼道一路仓皇地奔下去,完全听不到了。
“姑,人都走了还看呐。”
姜姨一回头气得上手就拍,“站这儿悄没出声的,鞋也不换,吓唬谁?”
“别看啦姑。”她小侄女啃着芝麻糖咔嚓咔嚓地说,“我都说了人小陈姐不乐意跟咱一块儿的,大过节的……”
“就是大过节才叫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一个在这儿,没妈没家的,大过节到处闹挺,她一人搁家里得多难受啊。”姜姨瞪她一眼:
“你懂个屁,换鞋去!”
“换就换。”小侄女噔噔往上跑,念叨着,“那人家没准就跟朋友一块儿呢,总比您非拉来咱家吃饭的好吧。就一楼上楼下的邻居。你知道人家难受,还老跟扶贫一样可怜照顾着,谁乐意啊。”
“是我我就不乐意。”
“嘿你个小兔崽子……”
“邻里邻居吃顿饭咋啦,老家也都这样,你当小陈是你呢,人那孩子可懂事,不像你,心就是多。”
“那中秋谁还搁外头吃饭啊,啊?”
“中秋那不得……”
“明天中秋,来来,节礼都先分一分。”
陈运刚走进门,被领班叫住:
“小陈,你也来。”
陈运脚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说:
“不用,姐,我按时算的。”
而且才干了没几天。
“按时算的也算。”领班姐姐眼睛一瞪,朝后一比划,“那也是按时算的,别客气,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多,拿着过个节。”
后头已经有人拆包装吃上了,闻言道:
“拿呗,不拿白不拿,就点儿月饼,你不拿也是当赠品送那些来吃饭的。”
陈运往桌上一看,确实就是些月饼饮料。
月饼盒子却很精致,跟外头卖十来块一斤的一看就不一样。
领班直接给她拿两盒塞手里了:
“不然当早饭吃也行,今天叫你们叫得早,不都没吃饭呢吗,赶紧吃了开工。”
说完一转身,“赶紧吃,今天订座量大活儿重,楼上该打扫打扫,大厅说了按月时布置,后厨的先过来我给你们交代一下……”
陈运攥着月饼赶紧过去了——
说是活儿重,那就是真的重。
大部分东西得重新擦洗,因为今天有什么局里的人也来吃饭。
地要用洗地机弄一遍,然后还要消毒,再刷,再拖。
还有那个永远在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垃圾桶……
她在上面贴标语,下面扶着梯子的人就跟她絮絮叨叨说着:
“……真的太累了,难怪给的钱这么多呢,这周干完我也不想干了。”
陈运贴完一张,点了点头。
对方大约觉得受到了认可,继续说:
“本来都说了咱们就是晚上七八点这时候过来收拾卫生帮帮后厨忙的,现在又变卦,一会儿早上一会儿中午了的,没个准儿。”
“哎你不知道吧,你说不来,人家直接说这周工资没了……”
陈运皱了皱眉,没说话。
“挣点零花钱可真不容易。”对方结了个尾,“我看我还是乖乖在学校食堂打菜去吧,外面真坑人。”
坑吗?
大概挺坑的吧。
不过就这种坑的让她感觉都算是挺好的活儿了。
除了脏一点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钱还多。
至于累……
“你都不累的吗?”梯子下面的人仰头问她,“不困吗?我今早困得差点把牙膏当洗面奶了。”
陈运贴完标语,从梯子上下来接过她手里的梯子,扛去另一边:
“还行。”
“这都还行啊。”这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咂嘴道,“那你肯定是那种别人家的小孩儿,吃苦耐劳。”
吃苦耐劳陈运没觉得,她就觉得这个标语写得很脑残——
想你的风一路从十五吹到了中秋。
什么邪风这么能吹?
再看下一句——
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句还差不多,好歹是句诗,而且这家饭店的店名就叫“黄昏后”。
但这上一句跟下一句画风也太不搭了。
“那你这周干完还干吗?”她的扶梯搭子又问,“你要走的话咱们一起……”
为什么要一起?
“不然我不好意思问人家要钱。”
哦……
陈运说:
“还干。”
“那也真太累了。”对方耷拉着脑袋,“那你加油吧。”
陈运笑了笑,没再说话——
累就累吧,累了她至少还能做个人。
不累就只能躺屋子里等待着被拖垮。
想是这么想的,但三四个小时爬高上低拖地洗刷之后,是个人都会觉得累。
尤其是干完走出店里坐在路边啃月饼的时候,更是累得嚼都不想嚼了。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玩具店里的人叫她去卸货。
“小长假出来玩的人多,得赶紧收拾好,辛苦一下,一小时按一个半小时算,行不行?”
陈运很想说,你这半小时也就多十块钱,还要干六小时,中午饭不用吃了?
可举着电话一想六小时得一百八了,平时也就个八十。
去吧。
反正这边的货都是些什么纸啊盒子啊小娃娃什么的,又不重——
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人过节不在家里,要出来在玩具店里喝东西和玩这种东西?
小塑料娃娃到底有什么意思?
卸完货,打扫完两个黑咕隆咚的房间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她坐在外面把剩下那盒月饼就着水咽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家里好像还有个人。
这人走了没有?
这人被偷成那样,大半夜没地方去都没有家人朋友的打电话问一句,是不是也没有地方能过个节?
要不……
她看了看盒子里最后一块儿月饼,把盒子盖又合上了。
要不打个电话问一下吧。
就问一下,看她走了没有……
迟柏意正对着盆里洗到一半的衣服发呆。
她发誓她搓的时候也没有用很大的劲儿,而且因为陈运这儿只有几块儿颜色形状不同的肥皂,她还专门跑下去买了洗衣液什么的。
结果上来没揉两下,裙子刮花刮破了……
刮花刮破就算了,居然还掉色。
它居然掉色?!
它掉色之前洗衣店里的人也没说过啊。
不,它掉色就算了,还掉陈运外套上了。
现在好,本来有些发白的牛仔外套,粉了。
幸好里头那件内搭没事,不然也得粉。
迟柏意绝望了。
迟柏意绝望地想象了一下等会儿陈运回来看到,得是个什么反应——
“算了我还是去桥洞吧……”她碎碎念了两句,把那件粉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外套拎出来,挂好,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相似的款式倒是有很多,但没有一件同款。
而且就算买了也不是今天就能到啊。
还是送洗衣店吧,订个当天加急……
预约好,人到了,她把衣服送下去,目送店里的车走远,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
一条两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你走没走。”
“你没走……”
迟柏意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句没走后面是什么话,同一个号码电话就蹦了过来——
是不是陈运?
会不会是她?
电话接通不到两秒钟,迟柏意刚“喂”了一声,“陈运”两字还没出口,嘟嘟两声响,断线了……
陈运重新拨过去,听着那头毫无感情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面无表情。
天气果然阴沉沉,没有要下雨的意思,也不像是会突然出一抹大太阳。
一切都发白发灰。
路上车开过去,能闻到一点干涩的灰尘味儿。
本来已经没有什么事儿了,下一个工作还在晚上十一点到一点,这时候回去歇一会儿,吃顿正经饭也挺好。
可现在……
她把手机和月饼往兜里一揣,朝着饭店那边又走了回去——
领班看到她很意外:
“小陈?不是跟你说说早上来过下午就可以不用来了吗?”
那下午做什么呢?
回到屋子里跟一个不太熟的陌生人大眼瞪小眼吗?
还是回到空空的屋子里对着天花板大眼瞪小眼?
“也行,想多赚一点没问题。”领班笑了笑说,“那你去忙吧,我给你记上。”
一忙忙到暮色四合,天暗下去,店里星星点点亮起灯。
她走出这个屋子里都能升月亮的地方,再顺着屋外没有月亮的路走向便利店。
十一点,十二点,凌晨一点……
原来从医院这边到昌平路走路要半小时。
之前好像从来没有注意过。
楼里楼外还是一片漆黑,陈运站在楼下看自己那一层的窗户,亦是一片漆黑——
人大约早已经走了吧。
走了也好。
反正她看起来也不是能睡桥洞的人,用不着担心。
不走的话光想想就烦……
她磕磕绊绊地上楼。
她慢慢从兜里掏钥匙,掏到了一只月饼。
门开了。
门里的人眼睛轻轻一弯,嘴角扬起来,背后是晃动着的烛光:
“你回来啦。”
就在这一刻,陈运觉得自己的心猛然一震,随即高高荡起。
她扶着门框,站在门外黑暗中,使劲儿咽了一下几乎没有的口水,问:
“你不是走了吗?”
她站在门里笑。烛光摇曳,身影半墙如画。
“怎么能走?”
“我答应了你今天要请你吃饭的,记不记得?”
晚安。
迟大夫日记:
晚好。今日阴。
虽然不知道今日陈运在做什么。
不过今日小迟干了许多坏事——洗坏了三件衣服其中有陈运的两件,把一只蚊子打死在了陈运洁白无瑕的墙面上,取外卖时摔跤致使陈运家楼道洒满汤,下楼打扫时又摔一跤弄脏了陈运的拖鞋,对章警官说没事你们慢慢查其实我也不是特别着急……
啊,真是精彩丰富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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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