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
长断刚出城门,就遇到了迎接他的车队,他摸了摸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接着,在师兄弟的关怀下坐上了马车。
在长达半个时辰的关怀中,长断觉得整个人都老了不少。
其中,一个小弟子冲他眨了眨眼,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师兄啊,你就等着吧,等会回了山门,可有惊喜在等着你。”
“惊喜?”
长断瞬间联想到了霍荆沢的铁砂掌,他小时候没少被打过,有一次彻夜不归,霍荆沢气的一巴掌把他扇晕了过去。
没错,确实是扇晕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霍荆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着自己的错处,并保证以后再也不拿自己的铁砂掌打他了。
的确是没再用手打过他,改成鞭子伺候了,杀伤力比手还大。
他靠在垫子上,准备休息片刻。
两天两夜过去,马车终于行进悬月阁的山门。
长断跳下马车,背着行李走进望月台,结果,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平时空无一人的望月台上,此时竟站满了人,连霍荆沢都出来了,正站在大殿外面等候长断。
他有些不解的走到台阶下面,刚想出声,就听见一阵礼炮声骤然炸响。
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一声:
“恭迎少阁主回山!!!!!”
长断先是被吓了一跳不提,这“少阁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向霍荆沢,对上了他那双得意的眼睛,就像是在说“想不到吧,师父给你准备了这么大的惊喜”。
长断放下行李,跪在殿前,这一跪,霍荆沢瞬间会意,把早就准备好的阁主印交到了他手里。
眼看长断有推辞之意,他瞬间拉起长断,对着底下的众弟子扬声说道:“从今以后,长断就是我悬月阁当之无愧的接班人,也是实至名归的少阁主人选!”
“是!!!!”
弟子们再一次齐齐跪下。
对于他这一番举动,长断是能理解的,霍荆沢从前就跟他提过,想让他一直待在悬月阁处理事物,耐不住长断三天两头的就往外跑,这阁主印也就一直没能交到他手里。
这一次,他消失了数月,想必把霍荆沢气的不轻,也就加快了他的继任进度。
“来,断儿,和师父一起去吃你的接风宴。”
“是,徒儿遵命。”
宴席上,霍荆沢看起来十分温和,一直在给长断夹菜,倒是没提起他在山下的日子。
长断知道,事情必定没有这么简单。
他给霍荆沢倒了杯酒,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霍荆沢的神色很复杂,酒过三巡,他也累得不轻,便遣散了众人。
云台之上,他背了过去,面对着冷月,缄默不言。
“师父,夜里凉,切勿站在风口里。”
霍荆沢一动不动,良久,他回身看向长断,眼中夹杂着一丝失落。
“你也知道风口冷,可你不知道,在你消失的这些日子里,师父一个人在这站了多久。”
“你大了,不比小时候,师父也管不着你了。”
长断立马跪下,说道:“师父即是师父,纵然徒儿在千里之外,也不会不听师父的话,只是……”
“徒儿一不能忽视民生疾苦,百姓遭受水火之灾,二不能容忍朝廷胡作非为,置良臣于不义之地,所以,徒儿是想……”
“够了!”霍荆沢猛然回头,看着这个素日里最宠爱的孩子,他几乎觉得难以呼吸,“你莫非是想把师父逼死吗?!”
“师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是冥顽不灵,一股脑的想扎进人堆里去,你知道那多危险吗?一不小心就会把命丢掉!”
长断看向霍荆沢,近在迟尺,他能清晰的捕捉到霍荆沢那愤怒的情绪,也能看到他鬓角处的丝丝白发。
“师父答应了你父亲,绝不会让你置身险境,所以,以后下山之事,切莫再提。”
“你触犯门规,当知你的去处,收拾收拾进去吧。”
“是。”
长断离去时,深深的望了一眼,霍荆沢的衣袖在风中摇摆,整个人也不似当年一般挺拔,如今的他,仿佛是悬月阁中一颗苦苦坚守的苍松。
在他的记忆了,霍荆沢总是对他很严厉,刚被接过来的时候,长断不是没有想过逃跑,甚至趁三更无人时偷偷翻出了窗,好不容易跑到山下却迷了路,只能一个人缩在山洞里等待天明。
霍荆沢知道这件事后,立马就命全部弟子下山寻找,在找到长断之后,他只是草草问责了几句。
那时的他,还不似现在这般严厉。
他总说,是因为父亲的缘故。
他也总说,是因为不想让他下山涉险。
可他从来不说,是因为他想他留下。
长断走进禁闭室,发现这里早已经被收拾的一尘不染,连摆设都是他喜爱的风格,书册,笔墨,案卷一点不差。
他抚摸着这张老旧的桌案,上面并无一丝灰尘,据弟子们所说,禁闭室是霍阁主亲自打扫过的。
片刻后,弟子们敲了敲门,将茶水与吃食端了进来。
“方才已经用过饭了,师父这是何意?”长断看向那名弟子。
“回少阁主,弟子也不知道,不过,霍阁主有句话带到,说是……”
弟子踌躇了一会,实在扛不住长断疑问的目光之后方才开口:“说是让你把这些全部吃完,不吃完就等着明天受罚吧。”
“一份吃食罢了,师父……”
话音未落,其余弟子们便端着数十种吃食进了屋子,当他们把盘子全部放在桌案上时,长断傻眼了。
“…………”
弟子们看着这位少阁主略显阴沉的脸色,立马识趣了提了告辞,对于长断,他们无异于是畏惧的,毕竟,这个素来古板严厉的师兄,连最洒脱不羁,不受管教的应星师弟也得礼让三分,更别提他们这些经受过长断亲自“鞭策”的微末子弟了。
出了禁闭室后,弟子们聚在长廊中闲谈起来,其中一名弟子格外激动,嘴里说个不停,大多数都是和长断及霍荆沢有关的。
“我看师兄这回是走不了了,要不咱们去劝劝阁主?要是师兄以后留在悬月阁,凭借他的脾性,啧,以后要是想下山喝酒可难了。”
“说起来,阁主总站在云台那眺望远方,还不让人跟着,要是有人问起来长断师兄,他便会狠狠斥责那人。”
“害,谁说不是呢,明明得知消息的时候就命人把全阁上下打理过了,要不是长断师兄回来,我们得过多久才能看到这山中好景啊。”
说到这,其余弟子纷纷附和。
聊着聊着,他们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从刚开始就在死死的盯着他们,而且,仿佛是从禁闭室那边传来的。
弟子们小心翼翼的冒了个头,刚一抬眼,就对上了长断那冷如冰霜的目光。
他抱着手臂,看向那几个原地尬笑的弟子,他们看起来很忙,至于忙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至晚不归,记过一次。”
“……………………”
“是。”
弟子们毫不意外,接下命令后便悻悻离去了。
长断放下手臂,来到桌案旁取出案卷,大约看了半个时辰,他觉得脖子微酸,便靠在榻上休憩,恍然之间,他觉得身边多了一道视线。
他微眯双眼,从眼皮中间看见了那个身影。
淡紫色的衣袍夹杂着松木的味道,长发垂在榻上,他的手放在长断的脑袋上,只抚了一二便收了回去。
长断听着他的呼吸,他从来没觉得,霍荆沢的呼吸有这么沉重过。
霍荆沢刚想起身,又见长断皱起眉头,似乎有些难受的往他手旁靠了靠,于是,他又坐了下来,把他身上的毯子往上盖了盖。
“师父不是想一辈子把你困死在这……你可理解师父的一片苦心?师父只是……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你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跑到师父照管不到的地方。”
“师父活不了几年了,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的,无忧无虑的活在这世间,不问俗世纷扰,也不管人间情仇,师父不要什么大义当先,师父只想让你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
长断忽然觉得鼻子很酸,这句“平安顺遂”听起来简单,何尝不是寄托了他最真挚的感情,这世间最难得的莫过于此。
他想护着他,一辈子护着他。
从前是父亲,现在是师父。
一滴泪蓦然从长断的眼角滑落,幸好霍荆沢未曾发觉,只觉得长断太过疲累,睡的不安稳。
“来人。”
霍荆沢招了招手,内侍没过一会就出现在他的身后。
“少阁主心神不宁,想必受了不少惊吓,命人调理安息香送来,吩咐他们,少阁主入睡之时务必点上。”
“是。”
霍荆沢看着长断,见他睡的沉了,心总算放下不少,内侍又劝了半天,霍荆沢才离开房间,离去的时候还将所有的烛火尽数吹灭了。
次日,霍荆沢坐在桌前写批语,写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来,长断最早的案卷都被他放在柜子里,他打开柜子,把那些案卷取出来,看着上面的批语和评级 ,他的眉眼中多了些许笑意。
那时的他,办案还并不熟练,时常满脸委屈的跑回山门找霍荆沢诉苦,霍荆沢忙于阁中事物,总不见人影,长断就一直坐在他门外的阶梯上等他回来。
“师父……”
“起来,又遇到什么事了?”
看着霍荆沢不耐烦的样子,长断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作为一个捕快,切不可心生怯意,将来你总是要独当一面的,你的行为处事代表了悬月阁的态度,所以……”
长断突然站了起来,抱着剑背了过去。
“先生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说。”
“自然,父亲和师父,总是不同的。”
“父亲?”长断回头看向他。
“教养之恩,称不上一个“父”字吗?”
长断沉默了许久。
“那……师父,您以后能教我吗?从前,都是先…父亲教我的。”
风雪之中,霍荆沢伫立了许久,看着面前这个少年,他走出几步,来到长断面前,郑重的对他说道:“跟我习业,是很辛苦的,你若是承受得住这份辛苦,每日午时,来此听教。”
“是,弟子遵命。”长断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三年后,霍荆沢看着当初的孩童成长为一个行侠仗义,意气风发的少年捕快,他持着剑站在山巅,听到霍荆沢的脚步声便回头看去,接着向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道了一声“师父。”
“这次下山,可有收获?”
“弟子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心中自然有许多感慨,从前弟子只知世上良善之人颇多,仅此一事,忽然发觉,其实……”
他还没把话说完,就被霍荆沢打断了。
“不必纠结,也别去参与其中,找到凶手即可,至于他们背后有什么样的目的,那不是你应该追查的,明白了吗?”
长断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
他印象中的霍荆沢总是不苟言笑的,却也并非弟子们所言的那么严厉,他对长断最严苛的一次,大概是那年三月,他奉令去山下办案的时候。
当时情况险峻,他受了重伤,只好躲到村里休养一段时间,回山的时候,霍荆沢传他过去,长断伤势未愈,便被霍荆沢罚到了过霜末山上跪了两天两夜。
他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过来的,大约是体力耗尽后就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霍荆沢面色很复杂,长断并未第一时间开口,直到五日过去,霍荆沢一直未来瞧他,长断心生困惑,便到云台上找他。
“师父怎么避着徒儿?”
听到他的声音,霍荆沢急忙别过头去,他咳了两声,似乎是在掩饰什么,长断笑了几声,又上前了几步。
“什么避……师父怎么可能避着你。”
霍荆沢自觉尴尬,转而又急切的说了句:“只是忙于阁中公务罢了。”
“师父忙于工务,也要注意身体,徒儿时常在外,难免有看不到师父的时候。”
“徒儿只希望……”长断看向云台之上的那颗劲松,“师父像这颗松树一样,常立于此。”
霍荆沢动了动嘴巴,内心像被什么牵着一样,既忐忑又欢喜。
“你……不怨师父吗?”
“我知晓师父的苦心,您不怨我迟迟未归便好。”
霍荆沢抬起头,注视着这颗劲松,一眼十天,百天,千天,数年过去了,这颗劲松饱经风霜,早已变成了一颗老松。
而那总伫立在云台之上的老者的脊背,也如同被雪压断的松枝那样,渐渐变得曲折。
晨风微凉,霍荆沢咳了几声,对身边的内侍说道:“少阁主身边不可有明火,吩咐下去,让他们注意些。”
“还有,少阁主看起来瘦了不少,叫厨房给他多做些喜欢的吃食。”
“禁闭室里难免无聊,少阁主若需要什么就送去。”
“是,属下领命,敢问阁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霍荆沢沉默了片刻。
“…………”
“还有,让少阁主到这里来。”
“少阁主若问起呢?”
“到这里来…”
霍荆沢思索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
“传命令便是,以他的性格不会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