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胜元年正月十九,捷报再传。
秦虎连败连退,不到一月,萧家军再下十三城,成功夺回一州。
与此同时,莲、宝二州被守得固若金汤,北真连续向两地增兵,却始终未能前进半步。
“萧帅说,若是再过一月情况还是不变,北真很可能会改变策略。”李纲当众转述着萧燚发来的军报上的内容,“届时会将过半兵马调到中路,全力对付襄繁二城守备军。”
“他们能变,我们也能变。”谢赢道,“杨豹既然擅攻,届时就让莲州军转守为攻,让襄繁二城守备军转攻为守。李老帅擅守,那就让他们以不变应万变,牢牢守住宝州即可。”
他说完,殿内安静了片刻。
并非他说的有什么错处,而是从前议事时谢赢大多旁听,只在西南蜀州发生叛乱是主动请缨带兵平叛,其余时间并不发表意见。
众人也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就像习惯了以木良漪为主。
“赢儿说的不错。”木良漪开口打破寂静,笑着道,“给宝州传信,告诉李老帅,若是北真撤军,我方就按兵不动,收好宝州即可。告诉杨豹,若是敌人攻势减缓,司机发动进攻,但务必要直击要害。同时传信给萧帅……”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然后才接着道:“是攻是守,由她自行判断。襄繁二城守备军全权由她调派。她亦不必事事皆向兵部报备,必要之时可行先斩后奏之权。”
“微臣领命。”李纲道,“这就向三地传信。”
木良漪是个合格的上位者,真正做到了用人不疑。是以支撑起大周朝堂的这匹人,不论从前追随的是谁,对于她都是真正地信服。
但是她对萧燚的信任,还是让人忍不住惊讶。
不过对此,也无人提出质疑。
纵观如今的大周,从庙堂到江湖,何人的功绩能压萧燚?
“给西丘的国书送出去多久了?”
“回娘娘,已经一月有余。”于林甫回话道。
原本答应的好好地,但是南北开战之后,西丘却耍起了滑头,以各种理由推迟出兵。
他们跟安巴部不一样,根本不需要这么长的准备时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西丘这是想毁约。再进一步的话,怀疑他们想要坐收渔翁之利也不为过。
“娘娘,是否要派使者前去?”于林甫问道。
“不必。”木良漪说的果断,“再等半个月,若是他们还不出兵,就截断大周往西去的商路,禁止他们的盐贩入大周境内,也不许我们的商队再往西丘运粮。”
“娘娘……”于林甫知道这是威慑西丘的最好办法,但是,“此法虽能震慑西丘,但于大周而言并非没有弊端。粮食不出售给他们,对我方暂时没有影响,但若是突然断掉西来的湖盐,西境几州恐怕会出现盐价哄抬的情况,从而引起百姓恐慌。”
“林相不必担忧。”木良江道,“这一情况,娘娘早前便有所预见。是以年前便让秦大人从北边购入了大量的井盐,屯在常平仓中。西丘的湖盐一旦断掉,中越大郡储备的盐立即便能补上,绝不会给有心之人哄抬盐价的机会。”
……
众人离开垂拱殿,谢赢却迟迟没有动身。
“赢儿还有事?”木良漪主动问道。
“姨母的身体到底出了何事,想要一直瞒着赢儿吗?”谢赢直言道,“准备瞒到什么时候?”
木良漪露出一抹苦笑,谢赢能忍到现在才问,已经出乎她的预料了。
“嘉宁九年,我十二岁,你才两岁。”这么多年,那些往事在她梦里重现过无数遍,她却是首次提及。
轻舟将过万重山,无数的悲痛和仇恨都沉淀在了时光中,像酒一样静静发酵,转变成了此时隽永的平静。
“那是你年纪太小,还不记事。对于我们是如何抵达越州的,应该没有印象。”
谢赢缓缓摇头。
他确实不记得,木良漪也从不跟他提起这些。
“当时北真攻破梁京宫城,却没有找到你,自然要派兵追捕。”木良漪道,“秦阿监护着咱们一边躲避北真骑兵的追捕,一边绕路往越州去。”
“但是走到蜀州边境的时候,还是被他们追了上来。”
青儿亦是首次听到当时的细节,木良漪的叙述简洁极了,她却一下子仿佛身临其境。
“然后呢?”她皱眉问道。
“他们要追的是赢儿,还有玉玺。”木良漪道,“察觉我们被追上的时候,是在一家客栈里。当时我找店家帮忙,雇来两辆马车,用障眼法成功骗过了他们。”
“但是我们都没发觉,跟着我们的不止一路人马。”说到这里,木良漪的眸光暗下来。
“还有谁?”谢赢几乎听到这话的同时便察觉到,木良漪要表达的意思是,追杀他们的人不止有北真骑兵。
木良漪惊讶于谢赢的敏锐,道:“当时我以为两路人马都是北真人,后来来到永安,暗中查了许久才查出来。”
“是……先帝?”
木良漪没有否认。
“算时间,当时先帝还未正式登基吧?”青儿愤恨道,“他是怕你们挡了他登基的路。”
“都过去了。”木良漪道,“继续纠结于此没有意义。”
“就是那波人伤了姑娘你吗?”青儿问道。
木良漪点头。
“怎么伤的?”谢赢问,“下毒?”
不是他胡乱猜测,实在是木良漪的情况太像是中毒了。
不料木良漪却摇头否认了。
“是他们要抓我,我跑得太急,一不小心从山崖上跌了下去。”木良漪解释道,“也是在那天,碰到了师父。”
“观主救了你?”
“师父先救了你跟秦阿监,听阿监说完才到山下去寻我。”木良漪道,“算我命不该绝,奄奄一息时被师父找到了。”
“原来是这样。”青儿终于知道了当初的情况,“师父当时身上恰好带着一颗招魂丹,就用它把你救了回来是吗?”
木良漪点头,道:“我因从高处坠落,全身上下的骨头断了多处,脏腑也遭受重创,是师父用招魂丹硬生生把我的命从阎罗殿抢了回来。”
“那姨母现在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谢赢记得清楚,他幼年时木良漪虽然体弱,但身体尚算康健,远没有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木良漪以袖掩口,打了一个哈欠,困意引出泪水,湿了眼眶。
“姑娘你睡吧,剩下的我来同陛下解释。”青儿扶着她下了软塌,去床上躺下。
谢赢跟上去,弯腰将木良漪踢掉的两只软靴摆正,又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褥。
他的视线停留在和衣躺下的木良漪身上,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姨母——那么虚弱,那么弱小。
她踢鞋子的样子,让他想起了阿归。
某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和木良漪的角色仿佛颠倒过来了。从前是她来照顾他,现在她变成了那个需要被照顾和保护的人。
……
“招魂丹,是师父的一位挚友研制出来的神药。虽无法真正做到生死人肉白骨,却有为重症或重伤之人续命的奇效。”青儿为谢赢解释招魂丹,“但这药的效用是有期限的,而且随着服下丹药的时间变长,药效会越来越弱,服药之人身上的生息也会越来越弱。起初几年除了体弱之外与常人无异,五年之后会开始多病,尤其受不得冷。过了第十二年,服药人的五感开始变弱,直到最后彻底看不见,听不见,嗅不出气味,尝不出味道,连疼痛和冷热都不再能感受到。”
一声轻响——谢赢放在小几上的手碰歪了茶盏,茶水迅速覆盖了小半张桌面。滴滴答答,落到了几下的虎皮上,浸塌了细软的绒毛。
青儿忙将小几连同上面的茶盏一起搬下软塌,顾不上那歪倒的盏,忙掏出帕子擦拭虎皮——这张虎皮是萧燚亲手打的,去年中秋特意命人送来的节礼。
“然后呢?”木良漪在睡觉,虽然很难将她吵醒,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
问了一遍之后,青儿没反应,仍旧只顾擦拭虎皮。
谢赢忍不住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面向自己,再次问道:“然后呢?”
“……药是有期限的。”青儿将手腕挣脱出来,“一颗,可续命十五年。”
“现在是第几年?”
其实这个问题,自己就能算出来。
但谢赢盯着青儿,叫她回答。
“……从姑娘服下招魂丹的日子算起,距离十五年,还剩下不到十一个月。”
“陛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青儿抢在谢赢前头开口,道,“没用的,姑娘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眼下两国交战,朝廷忽然大肆寻医问药,无异于告诉所有人姑娘性命垂危。”她道,“虽然你是皇帝,但是眼下,姑娘才是大周的支柱。她有任何不虞传出,都会引来人心惶惶。”
“若是可以,早就这么做了。”
谢赢第一次感觉到无力,暗恨自己无能——他若能早两年过来,提早两年协助姨母,情况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陛下。”青儿看着缓缓将头低下的谢赢,换了称呼,“小公子。”
“你不能倒下。”她说,“姑娘已经把局布好,剩下那些她没来得及做的事,你要替她做完。”
“如果……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怜娘,我们所有人都会继续辅助你,一起完成姑娘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