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燚的居所名为酿泉居,原本宽敞的院落此时因为聚集的人过多,而显得有些拥挤。
太医令亲自带领数名擅治外伤的医官守在定南王府,连当朝皇后都屈尊前来探病。除了宫中之人,还有以海山青为首的一众主战派官员,有的本人亲自到场,本人有公务在身的便遣家眷前来。
朝中官员几乎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便不好不来,所以也纷纷遣了家眷带上补品前来探望。
几乎自建府之日起便因主人常年不在京中而一派冷寂的定南王府,头一次门庭若市。为了接待这些达官贵人,金甲带着府中为数不多的家丁婢女,忙到头脚倒悬。
而铁衣,一直守在萧燚的房门外。
晚间时分,赵皇后走了。
翌日,下了早朝的泰和帝径直来到定南王府。
彼时萧燚经过一夜高烧之后刚刚转醒,整个人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发白,再不复往日精神。
见泰和帝进来,她挣扎着起身。
“三妹不必多礼。”泰和帝亲自扶住她的肩膀,把人按在床上,“身体要紧。”
萧燚发现平日里几乎与泰和帝形影不离的贾元宝今日不在。
“贾元宝那个狗奴才,居然敢假传朕的旨意,公然在大内动手谋害三妹,当真是罪无可恕,当千刀万剐!”
泰和帝咬牙切齿的话,解释了萧燚心中两个疑问。
“是……贾都知?”萧燚声音沙哑,“臣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谋害臣?”
“朕已将他以及一干涉案人员全部押入大理寺右治狱,命人严加审问,木相公亲自督案。三妹放心,朕势必会为你雪恨。”
“那就,多谢陛下了。”萧燚道,“臣便静待此案的结果,看到底是谁想要臣的命。”
萧燚此时不具有任何攻击性,连一贯冷傲的双目也因为身体的虚弱变得柔和下来。然而被这样一双眼看着,泰和帝却在已经立夏的天气里感到后脊一阵发凉,冷到他想要打颤。
他忍住了。
“朕还有政务要处理。”泰和帝起身,俯视着萧燚,“便不多留了。三妹安心将养,有太医随时听候,若有短缺直接派人去宫里取。”
“多谢陛下。”
目送着泰和帝出门,萧燚缓缓转头,望向帷幔顶部的双眼一派冷然。
……
垂拱殿内,廉王谢显跪在地上,右相木嵩站在一旁。
贾元宝走了,他的位置由干儿子富贵顶了上去,小心地随侍在泰和帝身边。
“启禀陛下,钱玄同、万三和李不二等三人说他们临阵反水救下萧三娘子,是因为感念定南王及萧家军的恩情,不忍心看萧三娘子受此凌辱。”谢显解释道,“他们三人祖籍皆在旧都,十年前北真攻破梁京后一路南下,沿途见人就杀见财便抢,是定南王在北真打到涵江北岸之际仍下令打开城门,接纳了这些难逃的百姓,他们才得以活命。”
“你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掌诸班直宿卫训练迁补赏罚,连这三个人的籍贯都不清楚吗?”泰和帝的语气透出微怒,“廉王,朕是不是信错你了。”
“陛下息怒!”谢显磕头请罪,“是微臣疏忽,贾元宝去挑人时微臣只考虑到身手,未能联想到这一关窍,微臣罪该万死。”
“陛下,此事怨不得廉王殿下。”木嵩出言劝解道,“即便知晓此三人乃是旧都百姓南迁而来,但是他们途中曾得过萧家军相救的事若是他们自己不说,从案宗之中是看不出什么的。”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责任,而是尽快将案件了结才是。”
参与这件案子的一共二十名殿前司人员,当场死了五个,反水三个,一个重伤昏迷,剩下十一个都跟贾元宝一起关在大理寺。
“臣这就将钱玄同等三人调出殿前司,放逐去偏远之地的军屯,让他们永不得回京。”谢显道。
“此举不可行。”木嵩说,“王爷,此三人不仅不能贬,反而要升。”
谢显做出思考的神情,片刻后,又露出了然的神色。他看向泰和帝,等待他开口。
泰和帝自然认可木嵩的提议,略思考了片刻之后,问道:“此三人眼下是什么职位?”
“回陛下,钱玄同眼下任班虞候,万三和李不二在他手下。”谢显回道。
“他们上头可有空缺?”
“回陛下,眼下从五品都虞候之职空缺,还有……”
“行了,既有空缺你就看着给他们升。”泰和帝未等谢显说完便道,“让人都知道他们因救人有功得了嘉奖就行。”
“是,陛下。”
谢显退出垂拱殿,出门时碰到了来送羹汤的木贵妃。作为右相木嵩的嫡女,她一入宫便宠冠六官,此后经年更是盛宠不衰,诞下二公主不到一年再次有孕,虽仍居妃位,但风头已有压过正宫之势。
谢显见到她自然很是客气,二人见过礼,相错离去。
“爱妃来了。”泰和帝见木贵妃进来,温声招她到自己身边。
木嵩口中唤“娘娘”,但行礼时被木贵妃拦住了。
“既然陛下在和父亲议事,臣妾便不多留了,羹汤陛下记得喝。”木贵妃叮嘱一番,便带着宫人离开了。
泰和帝端起她送来的羹汤,拿勺子舀着,小口小口地喝。
连喝了几口之后,才道:“要送三妹去北真和亲的事,怕是不能成了。”
一出《寻兄记》已然在永安京中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若是此时要送萧燚去北真和亲的消息传入民间,定然会引起民愤。泰和帝不想面对谏官的指责,更受不想听天下人的骂声。
“木相公,这该如何是好?”
木嵩心中早有对策,但闻言先沉思片刻,才道:“事已至此,便只能跟北真再谈了。”
“或许可以通过提高棺椁费,再分析其利弊,让北真放弃让萧三娘子和亲的想法。”他接着道,“北真朝堂如今是摄政王秦邕与太后刘氏分庭抗礼,前者主战,后者主和,只要找对了人,再表足诚意,事情自然可成。”
“既如此,便全权交给木相公处理了。”泰和帝未再深问,便把与北真和谈的事情全权交给了木嵩。
“臣遵旨。”
……
萧燚受伤的第三日,宫中来旨,册封其为公主,封号平昭。
宣旨内官捧着圣旨,站在他身后的是长长的两排队伍,每个人手上都捧着托盘,上盛绫罗珠宝无数。
“……珍珠十二挂,珍珠花冠一顶,翡翠玉珏十二枚,金镯六对,金钗十二支,宫花二十四枚,金盘十二枚,金碗六对,镶金象牙箸十二把,金壶六把,金茶托六件,黑狐皮十二张,貂皮十二张,白狐皮十二张,虎皮十二张……赤金一千两——”
“臣萧燚,领旨谢恩。”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大喜。”传旨内官不断说着吉祥话儿,向萧燚道喜。
“金甲。”
金甲会意,送上备好的荷包。
内官又道:“传陛下口谕,按理殿下该按品大妆进宫谢恩,但陛下体恤殿下重伤未愈,这一道礼直接免了。”
萧燚再次道谢,让金甲与铁衣送人出去。
两人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出定南王府的大门,亲眼看着内官上了轿,领着浩荡的队伍掉头离开,才转身向内走。
“官家这道圣旨看似是赏,实际上却把将军的婚事彻底拢到了自己手里。”铁衣不忿道,“从此以后,将军便不再是定南王府的将军,而是皇室的公主了。”
既成了皇室公主,那么婚姻嫁娶的主导权,便到了皇家手里。
“明赏暗罚,这是要安抚将军还是要气死将军?”
“慎言。”金甲听他越说越放肆,皱眉提醒道。
此时门房上的小厮追来了,说有贵客登门。
“不是说了闭门谢客。”
萧燚清醒之后,便吩咐闭门谢客,所以这两天府中很是清净。
但小厮却道:“是安宁郡主。”
……
萧燚领完旨之后便回房了,刚脱掉外袍想要躺下歇着,房门被敲响。
她以为是进来送茶水的婢女,头也没回,道:“进来吧。”
房门开合,踏进来的脚步声很轻。
“东西放下就出去吧。”萧燚把外袍搭在衣架上,掀开里衣瞧了瞧左腰的伤——因刚才一番活动,伤口渗出一些血迹。
她转身找药准备自己换,余光却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立即转身:“你怎么来了?”
来人着一身浅碧色衣裙,衣上绣着细碎的粉色小花,站在圆桌旁,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在她身上镀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像湖面上一株碧荷,清爽又妩媚。
“我来看看姐姐。”木良漪迈步向前,离开了那道光,“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大碍,毕竟已经三天了。”
萧燚没思考,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像个没吃到糖假装不在意却又控诉的小孩子。
她以为她早会过来,但一直到现在才来。
好在她好像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神色依旧正常。
“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木良漪又往前两步,走到了萧燚身边,“是不是要换药,我帮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