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欢喜 第4章 一片落叶

立夏有一项天赋，只要想到任何令她觉得心疼的事情，都会被她很巧妙的化为学习的动力。当立夏每次有些松懈的时候，就不由自主的受虐似的回忆起高中报到的那天。

9月1号，爸妈从小县城送立夏到省城华星高中报到，立夏坐在晃荡的面包车里，眼神很明亮，看见什么东西都好奇，只觉得市里什么东西都好像比老家的小县城要更高级，楼很高，大片的玻璃闪着尖锐的光芒，道路很宽，在中心圈时，四面茫茫都是车流，中心圈处是巨大的花坛，花坛中央立着一个踢足球男孩的绿雕，画龙点睛的是他脚下的足球，是一丛被修剪成球形的变色女贞，随着季节和温度变化，男孩脚下足球就会变换各种颜色。立夏忽然想起老家甘棠路上用红绿砖组成的正六边形装饰，既单调，又无聊，不禁哑然失笑。

终于开到学校附近，立夏透过蒙蒙车窗看外面的车流，仿佛一道绵延不绝的江水，车流里的每一辆车都坐着前来报道的华星高中的新生，真是不知这条江水里得流淌着多少好奇，多少憧憬，多少渴望，多少骄傲。

一辆黑色轿车丝滑的停在自家面包车前面，阳光下闪着漆黑的光，车身很长，像是海洋里优雅又凶猛的剑齿鱼，车后面是三叉星的标志，她认识这个牌子，奔驰。至于奔驰车后面的S450的数字代表什么，她则是一概不知，但是她能确定这是一辆豪车，不只是因为第一眼的感觉，还因为前后车距离它的距离，还因为透过前视镜看到的爸爸目光中的羡慕。但是她没有龙应台在目送里写的爸爸用货车送她上大学的难堪，只有暗暗的高兴。因为她心里知道与她一起考到华星高中的小县城同学，很多都是爸妈骑着摩托车载着他们来报到，把行李用绳子捆在后座上，面包车如何不好，也为她保留着不必抛头露面的体面。

爸妈帮着她把宿舍收拾好，时间还早，商量着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立夏的妈妈妈用手挡住大中午的阳光，热的有点浮躁，说：“我瞅着咱们刚来的时候，距离学校不远的那条路，一堆小摊，就去那边吃点对付对付吧。”

立夏犹豫了会儿，慢慢说：“去吃肯德基吧。”

她妈妈一脸嫌弃：“有什么好吃的？在家里没吃够？”

立夏争辩说：“县城里开的是盗版的肯德基啊！”

立夏其实是初二的时候才知道老家开的肯德基店是盗版的这一事实，初中的时候，她是被选定的英语课代表，连续当了三年，还算尽职尽责，按照英语老师的要求，雷打不动的往英语老师办公室里面送收回来的作业，某一天，她刚到门口就看到外地来的英语老师正在细细的用工具磨指甲，边磨边怨，说自己刚毕业没仔细考虑就考了这里当老师，真是后悔，地方偏，离家还远，甚至连一家KFC都没有。

许烟花好心提醒，小声说：“老师，甘棠路上就开着一家肯德基啊。”

“那也叫肯德基？”英语老师轻声反问，语气里有轻佻，不屑......以及淡淡的嘲笑。

立夏错愕的说：“牌子上挂着的就是KFC啊...”

“盗版的啊，你没见过正版的肯德基吗？”英语老师吹掉指甲粉，打量着刚磨好的指甲，漫不经心的反问。

你没见过正版的肯德基吗？立夏的手指隐隐作痛，或许是因为她心思过于敏感，总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居高临下。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生活在这座小县城里，甘棠路开着的店，红底牌子上明明白白的挂着KFC的标志，考试成绩不错的时候，家长说奖励到肯德基吃汉堡和薯条，去的也是这家店，又怎么会不是呢？

她没回答英语老师的问题，就让这个问题轻飘飘的飞过去，只是把抱在怀里的作业轻轻放在英语老师的办公桌子上，临走的时候还是礼貌的提醒英语老师，前两天因为上公共课，调课了，下午第三节的数学课上英语，请记得来。

英语老师没说话，只是淡淡的点头，表示知道。

立夏还是没忍住在电脑课的时候，在浏览器里搜索了肯德基，仔细的观察着图片上的标志和肯德基老爷爷的形象，最终很失望的得出结论，老家开的真是一家盗版肯德基，牌子，老爷爷的形象都不一样。

“什么盗版正版的？吃个薯条汉堡还分起正版盗版的了！”立夏妈妈有点不耐烦。

“本来就是盗版的啊。”立夏撇嘴说道。

“以前带着你去吃的时候，就不说是盗版的了？”立夏妈妈很不满的瞥了立夏一眼。

“那怎么我弟弟昨天说想去动物园就去了，我想去吃个肯德基就不行？”

“你一个当姐姐的，怎么一天到晚的和你弟弟搞这么多小心眼，这么能争，这么会计较？你弟弟昨天是想看动物园，怎么你没跟着一起去看？我看你是不是考了个华星高中，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立夏的妈妈语气上来了，带着怒气。

如果放在以前立夏一定会选择很没出息的放弃争执，最多不过是在心里冷哼。但是这次她打算坚持，因为小县城中考第六名的成绩，因为考上华星高中，给她带来了底气。暑假的时候，爸妈好像对她都要更加疼爱了。

立夏平静的说：“我没吃过正版的肯德基，所以我想去吃一次，另外，我只是想去吃个肯德基，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和我姓什么有什么关系？”

“许经济，你看看你闺女，真是出息了啊，是不是觉得自己要上高中了，了不得了，用不到家里了，现在已经学会没理找理了啊！幸亏现在还在上高中呢，要是上了大学，还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样呢！”立夏她妈的声音尖锐，刺的人耳膜痛。

立夏清楚的知道，一旦她妈的声音尖锐起来，就是爆发的前兆，这是过去十年鸡犬不宁的生活经验里总结出的有效规律。如果立夏在这个时候再去争辩任何一句，都将会成为引爆炸药桶的那一粒火星。

许经济觉得这么大庭广众吵闹有些丢脸，手动摇上车窗。其实按照这个车窗的隔音效果，关和不关没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好吵的嘛，小孩想去吃就去吃嘛。”

“你还站在她这边？许经济？你兜里有几个钱心里没数吗？你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她妈狠狠的瞪着许经济，“按你这么弄，到最后把小孩全都惯坏了！你要是不会教育小孩就别说话！”

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知道对方的软肋，没钱就是老许最大的软肋，许经济在一家做厨电的小企业工作，干了这么多年，只是个车间主任。许经济也真是窝囊死了，被老婆吼了这么一嗓子就蔫吧了，大概是想要维持住男人仅剩的那点体面，从掉皮的黑夹克里摸出来打火机，想点一支烟，被立夏她妈又瞪了一眼，老老实实的收回去了。

立夏终于还是退缩了，她狠下心来的勇气和考上华星高中的底气，加在一起，也不过如此，止步于此。

她看了眼正在低头玩手机的许海龙，决定祸水东引：“一天到晚的玩手机，还有几年就中考了？就你现在这个状态？还能考到哪里去？你知道不知道今年你的同学全都趁着暑假去补课的？不要到时候考个公办高中都费事，知不知道私立高中的学费多贵？”

许海龙，她的亲弟弟，名字起的大气磅礴，不知道寄托着多少厚望，入海化龙掀起滔天的风云。现在正戴着耳机，闷头搓手机。

只有她站出来说她弟弟不认真学习这件事的时候，道理才会站在她这一边。这句话戳中了许烟花她妈的肺管子，学习成绩烂到家的许海龙是许烟花她妈的一块心病，她妈甚至曾经在吃饭的时候很无意的说过一句话，要是你弟弟和你学习颠倒过来就好了。

立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愣住了，心脏猛的一揪，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去夹鱼丸的筷子干巴巴的停在半空中。

这句无心之语或许就是她妈的心里话，对于她妈来说，愿意牺牲女儿的未来，以此成全儿子。

最知根知底的一家人，最清楚哪句话最容易让一个人心急如焚，战火被自然而然的转移，立夏她妈翻起从前旧账，许海龙从头到脚都被狠狠否定，迎来了长达半个小时的疾风暴雨般的批判。

立夏的嘴角苦涩，都在一个家庭，就算是被更加重视，更加疼爱，又能好到哪里去？

外面阳光很好，像是流动的温柔水波，立夏透过车窗，前面奔驰车门被推开，一个女生从里面下来，穿着很漂亮的裙子，很亲昵的挽着妈妈的手，笑吟吟的仰着头，撒娇似的说着什么。

因为吵架的声音太大，车窗外面尽是好奇和怜悯的目光，重重叠叠，仿佛汇聚成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

立夏无助的像是浪潮里的一片落叶，她咬紧嘴唇，深呼吸，倔强安定的坐在座椅上，大拇指不自觉的用力，狠狠掐进代表命运的掌纹，留下一个像是要流血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