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颜柔柔刻意回避了这个话题,慕玄白还是翘了唇角,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伸臂搂她,让她靠回自己的肩膀,轻轻拍她的胳膊,哄睡似的:“蜜蜂精陪我这朵娇花睡一会儿吧。”
少年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力量,像时刻燃着的一团火,颜柔柔被他这样哄拍着,竟真生出了几分困意。
她轻轻打个呵欠,闭上眼前交代:“那你注意一点,别再招蜂引蝶了。”
慕玄白声音愉悦:“我只招你一个。”
待少女蜷缩在他的怀里睡去,慕玄白脸上的笑意才淡了下去。
他悄悄用脸贴了贴她的额头,目光在她润红的唇上逡巡几次,又克制地躲了回去。
此时此刻喜欢,是有多喜欢?
难道她真能做到控制好什么时候喜欢他,又什么时候不喜欢他吗?
那真是让人羡慕。
九年前从江南重回北疆后,隔年慕玄白回了一趟江南,但晏家已是人去楼空。打听下来才知,去年一场暴雨毁了堤坝,万亩良田被淹,晏父时任苏州知府,因修堤偷工减料,又赈灾不利被抄家,与发妻在狱中郁郁而终。
晏家长子几番问询求索却四处碰壁,几月后因病身亡,流落异乡,留下一对不知所踪的母子和幼妹。
那年慕玄白年纪还小,能做的不多。他数次派人到各地去找这三人的下落,却没一点消息。北疆的手伸不到京城,等伸来了,确实能找到一点晏家三人在京城居住过的痕迹,但人到底在哪,又杳无音讯。
没想到,颜柔柔是被卖进了争春楼。
九年里他也没那么刻意地想着她,只是心里惦记着这么个人。他本以为,自己是没那么在乎她的。
直至重逢那一刻,月下少女盈盈如水的眸与记忆中那映着月光的眼睛重合,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就是喜欢了。
她并不明白,他的喜欢,是一年比一年浓烈、一日比一日认真的喜欢。
才不会突然哪一天,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
慕玄白思绪纷乱,正要再摘两片叶子遮眼睛,不远处渐趋渐近的说话声朦朦胧胧地落到了耳里。
他瞬间警觉,屏息等了一会儿,终于听那声音清晰了点,是在河对岸。
“……你还指望娘帮你吗?帮不了!他们巴不得你犯点什么错。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回事,指望谁正眼瞧你?”
“别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清词,难道让你姓苏还委屈了你吗?没有苏家你早不知饿死在哪条街了!”
……
慕玄白听出来了,是苏家那点事儿。他不耐地抿了唇,想揪点什么捂耳朵。
才拔了点草,他怀里睡颜娇憨的少女突然惊醒,纤白的脖颈微转,似乎想找声音的来处。但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缓慢地僵了举止。
慕玄白弯唇笑了。刚才没人的时候,她那么肆意地撩拨他,说什么做一对白日快活夫妻。一听见有人,她又胆小成这样。
有贼心没贼胆?
慕玄白丢了刚拔的草,启唇要逗她:“你……”
话还未说出来,他发觉她的状态不太对。
少女死死咬住唇,睁圆了眼睛一副不敢呼吸的样子,手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胳膊,那么用力。
似乎是在细听对面的谈话。
“你也别羡慕你愿弟,娘宠愿儿也是为了你啊。没有你弟弟,我们娘俩怎么在苏家立足?国公爷见一个爱一个,娘也不如头几年貌美,幸好当年苏家子嗣单薄,国公爷给你赐了姓名、身份。你得珍惜!”
李姨娘苦口婆心,苏恕却始终低头不语,她火气更大。
“行了,苏恕,你记好了你叫苏恕!别再说那些离开苏家的傻话了。你自己在这好好思量思量,天黑了我再接你回去。”
慕玄白透过草木缝隙看向河对岸,只见那十二三岁的清瘦少年死死拽住了妇人的衣摆,一言不发。
妇人深吸一口气,狠心扒下他的手,转身走了。
少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玄白侧眸看向颜柔柔,却见她眼眶通红,下唇咬破了血,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蹙眉轻声问:“是不是哪里被虫咬了?”
颜柔柔垂着湿漉漉的睫毛,就势道:“脚踝那里,好像被只蚂蚁咬了口。不碍事,就是有点疼。”
慕玄白心一紧,他一直有注意驱赶蚊虫,就是刚才分了心。蚂蚁咬人疼,她皮肤娇嫩,哪里受得了。
慕玄白作势起身,沉声道:“我带你回去涂药。”
颜柔柔却按住了他,眼角滚下两行泪来,唇张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刚刚说话的那个人,是苏国公府的姨娘?”
她是怕外人看见了他们这样会误会?
慕玄白柔了神色,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别怕,我抱你回去。”
“她是不是?”她固执地抓着他胳膊问。
慕玄白动作一顿:“是。”
其实除了姑母、小表妹和苏国公,慕玄白根本不认识苏府的其他人。但从刚才听到的内容看,对面就是苏大公子苏恕和其母无疑了。
颜柔柔紧闭一下眼,艰难平复了下心绪,才缓缓睁开。
清词……她听到了自己小侄子的名字,晏清词。
那妇人的声音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是她的嫂嫂,李氏。
“谁,谁在那里?!”
河对岸的少年忽然警觉,朝着这个方向发问。
这回装不了死了,慕玄白拍拍颜柔柔的背柔声安抚:“不哭,有我呢。”
他扶她起来,脱下外衣给她披上,正要帮她挡脸,颜柔柔却拂开了他的手,望向对面。
慕玄白微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对面少年那张清俊的脸瞬间涨红。
一个钗环歪斜犹带泪痕,一个衣衫不整举止暧昧。纵使他年纪小,也知道一男一女躺在这么隐蔽的角落会发生点什么了。
早听说慕小侯爷年纪不大好色得很,走哪都要把那个容色姝丽的女人带在身边,没想到他们竟是如此,如此大胆荒唐……
他慌忙侧过身去,颜柔柔却下意识提步往前一迈,忍不住隔着静谧的河流,打量他熟悉的眉眼。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觉得他面熟。
没想到嫂嫂李氏后来改嫁,嫁到了苏府,让哥哥的孩子更名改姓,成了他人之子。
颜柔柔当然管不到李氏改不改嫁,她只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对待晏家独子。
“……对不起。”少年漠声道歉,却连看都不敢看他们一眼。
纵使内心惊涛骇浪,颜柔柔在短暂的激动后,仍需维持表面上的平静。
她无法确认侄子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小姑姑,贸然相认定会吓到他。即便相认了又如何呢?他们都改了名换了姓,早已不复当初。
颜柔柔擦去眼泪,理了理鬓发和衣襟,拉拉慕玄白的袖子,小声道:“走吧。”
慕玄白无言牵住了她冰凉的手。
他再迟钝,此刻也隐隐猜出来了苏恕和颜柔柔的关系。
李氏母子竟然一直生活在苏府。
苏姑母向来对家里报喜不报忧,从没跟他们提过苏国公的那几房妾室。
慕玄白也曾动过让苏姑母帮忙在京城寻找晏家三人下落的念头,但这些年苏夫人和苏国公的关系一直在恶化,她一人独在京城本就处境艰难,还明目张胆地帮他们找人,必会引来不少麻烦,慕玄白不能这么做。
若与苏姑母早谈过晏家的事,他就能知道李氏母子的下落,早早把颜柔柔从那个什么破楼里救出来了……
那天打了高洛青一顿后,慕玄白命人悄悄去了一趟争春楼,将那老鸨狠揍一通,问颜柔柔当年是怎么被卖来的,这些年又经历了什么,那老鸨却只记得自己是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至于卖方,连是男是女都说不清。
她说,颜柔柔长得容色绝艳,一眼便知是将来能赚大钱的主。她给她修了花阁住,单独培养她,外人见都见不到一面,哪能伤她分毫,这些年并没有吃什么苦。
派去的人将这话告诉慕玄白,慕玄白青筋暴起,命人又将老鸨往死里打了一顿。没吃苦?难道身上没留痕,就算没吃苦了?
“回去给你涂药。”慕玄白敛下眸中情绪,轻轻揽住她的腰,回身往来时路走。
*
慕玄白抱着颜柔柔回了玉山阁。
颜柔柔顾着他身上的伤,挣扎着要下去,他却眸色发沉道:“柔柔再这么动下去,那些伤口才真的会崩裂。”
颜柔柔恼道:“我只是被蚂蚁咬了,又不是瘸了,我自己能走。”
慕玄白只是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将她抱得更紧。
进入侧院,他让秋桑去取治虫咬的药来,一面走入内室,将她放坐到床沿。
“小侯爷快回去休息吧。”
颜柔柔直接向慕玄白下了逐客令。她情绪太杂乱,怕会在他面前露出太多破绽。
少年乌黑的瞳仁凝视着她。
良久,他挫败地垂下眼帘,缓缓蹲到她面前,握上她的莲足欲要给她脱鞋。
颜柔柔下意识将腿往回缩,连声道:“秋桑会帮我涂的。”
少年闷不吭声,锋锐的眉眼轻耷着,满是薄茧的手依然轻轻握着她脚踝。
又是好半晌,颜柔柔听少年微声道:“柔柔,我可以帮你的。任何事,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