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得正兴起,一小厮进来通禀道:“夫人,大公子来了,说国公爷要您回去。”
苏夫人脸上的笑瞬间僵了。她看着苏星灵捧茶咕嘟咕嘟喝的样子,沉声道:“来之前我已和老爷说了,我和小姐留在玉山阁用完晚饭再回。”
小厮一脸为难:“可是……”
“母亲,父亲有令。”一道青涩的少年声音从外传来,颜柔柔下意识起身回避,只见一道清瘦身影落到了的苏夫人面前。
苏夫人捏紧茶盏,不言不语。
少年依然保持行礼的恭敬姿势,神色暗冷。
苏夫人蹙眉,淡声道:“又是叫你来。”
那人无非是想通过他,提醒自己有个多么“不争气”的肚子。
见她站起身,少年跟着直身,丝毫没有退下的意思。
“我先回去了。柔柔,往后你记得多看着点玄白,别让他大热天的还出去野了。”苏夫人牵起苏星灵的手叮嘱道。
颜柔柔行礼道别:“奴家记下了,请苏夫人放心。”
她抬头目送苏夫人离开,视线扫过苏夫人身后那看起来才十二三岁的少年,忽然顿住了。此人年纪不大,气质却冷郁,眉眼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过关于这位苏大公子的身世,颜柔柔听说过。他不是苏国公的亲生子,而是某房姨娘改嫁带去的。听闻苏国公早几年的时候十分宠爱那位姨娘,让她儿子直接改姓苏了。虽未进族谱,但家里家外都要尊称那孩子一声苏大公子。
*
苏夫人带着女儿离开后,颜柔柔神情略有些恍惚。
她和秋桑等人一起将厅堂收拾好,回到偏房。坐在桌前,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那本游记,页脚泛黄发卷的那页,写的正是姑苏。
那里原本是她的家,如今她却只能透过游记里晦涩的文字去努力地回忆那里的一草一木。
她得回去。
颜柔柔揪着纸页,提醒自己,她要逃,要回去。
她跟着慕玄白来到这里,为的是找一个能帮她假死脱身的人,而不是整天陪他吃饭聊天笑闹。
无可否认,这样的日子是开心的,但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想属于任何人,不想从此以后的生活都只是陪一个或几个人吃饭、聊天、笑闹。即便有些东西慕玄白可以给她,但她是她,慕玄白永远是慕玄白,他给的永远不是她的。
“想什么呢?”
手里的书被少年修长的指抽走,颜柔柔抬眸就见他墨瞳含笑,将什么东西戴她头上了。
颜柔柔拿下来一看,是个用柳条和几朵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编织成的,十分精巧。
“喜欢吗?”
“喜欢。”
少年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我找到个人少风景还好的地方,花都是在那采的,明天我带你去玩。”
颜柔柔想起苏夫人临走时的话,摸着花环摇头道:“你之前还说自己得养伤的,不能总出去,今天既然已经玩了一下午,明天就别去了吧。”
要是陆英这样劝,慕玄白估计一个白眼就翻过去了,但听颜柔柔这么说,他心里就一个念头。
她担心他。
看她对这花环爱不释手的样子,明明也很想出去,但顾念着他的身体,又劝他。
少年的虎牙都笑得露出来了,拿过花环重新给她戴上,见少女明眸皓齿,仿佛林间仙子,欣赏道:“那地方不远,我带你过去然后就坐在那不乱动,守着你,你可以放心地玩。”
颜柔柔劝不过他,心里想,她又不是小孩子,更不是像他这种都这么大了还喜欢采花、编花环的人。能有什么好玩的呢?
*
翌日一起吃了午饭,慕玄白意气风发地带着颜柔柔往玉山楼后面的一条野径去了。野径上有不少树枝杂草,昨天慕玄白来的时候显然清理过,拦路的悉数被砍下堆在了路旁。
穿过野径,前方豁然开朗,是条不大的河流,河水水质清澈,游着几只野鸭,两岸栽植柳树,长满了各色野花,蜂蝶纷飞。
玉山楼虽是避暑山庄第二大的院落,但离流水阁最远,和中间的温泉、戏台、观景楼等地亦有不少的距离,也难怪这地方没什么人踏足了。
四野寂静,慕玄白不知何时在嘴里衔了根草,玉白的脸上晃着斑驳的光点,笑向她问:“好看吗?”
颜柔柔立在柳树下,风过发梢拂到眼前,却挡不住少年那张永远意气不倦的脸。
她别过头看流水游鸭,看双蝶栖花,莫名想起驿站那间房里摆放的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水声微响……
她讷声道:“好看。”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里。”听到肯定的回答,慕玄白一歪身躺在了花丛里。
颜柔柔看着都怕他那么一倒会扯到伤口,或者被蜜蜂蚂蚁咬,他却仍哼着歌,吐了那根草,重新扯根狗尾巴草随意挥赶着乱飞来的蜂蝶。
那么惬意随性的样子,颜柔柔很羡慕。
她靠在树旁坐下,摇着团扇看对面的风景。
过了片刻,慕玄白忽然侧身撑头,笑唇自带风流:“要不要也过来躺一会儿?”
颜柔柔看那不大的一片花地已经被他占了大半,摇头道:“不了吧。”
被拒绝了,少年垂眸,泄气般地轻哼一声,躺回去扯两片叶子盖在眼皮上,双臂一叠,头枕着睡了。
颜柔柔这才转眸多看了他几眼。
少年身姿轩昂,并不过分健硕,每寸皮骨都长得恰到好处。他惯爱穿玄色锦衣,手臂上绑护腕,脚上穿皂靴,四肢劲瘦修长,胸膛坚实。
视线上移,他遮了那双璀璨多情的桃花眼,那张弧形昳丽的笑唇便格外显眼,分明没有涂脂,却又红又润,像姑娘的唇。
才打量到这,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蜂虫忽然绕到少年脸周,悬停在他鼻梁上方。
颜柔柔目光微变:“慕玄白,慕玄白!当心别被蜜蜂蛰了!”
她喊了好几声,然而少年眼皮上的那两片叶子都动也没动,看样子睡得很死。
见叫不醒他,颜柔柔立刻拿着团扇提裙过去,小心翼翼地弯腰靠近,试图把蜂虫扇跑。
堪堪将蜂虫赶远一些,她腰间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落在怀。颜柔柔惊呼一声,团扇丢了,头上的钗环也落了,少年带笑的气音响起:“什么蜜蜂?柔柔是蜜蜂精变的吗?”
他揽着她,两片遮眼的绿叶早落了,露出那双熠光的眸,很不要脸地道:“还被我这朵娇花招来了。”
颜柔柔气得推他一下,没推开,只好瞪着杏眸:“你这么娇弱,别被我压坏了。”
少年眸色沉了沉,朝她耳朵吹着气说:“怕什么,我耐压。”
颜柔柔:“……”
他气息拂得她耳朵发痒,禁不住偏了偏脸,低声提醒道:“您身上那么多伤,未必耐得住吧?”
慕玄白正要再逗她几句,听此一言猛地想起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疤来。
新的伤口就不说了,之前的那些陈年老疤实在太顽固,他涂完好几罐祛痕膏了,都不见效。颜柔柔要是看到了,该得多嫌弃。
他抿唇退回去一些,手又不老实地缠弄起她的头发玩,回嘴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颜柔柔悄悄白了他一眼,朝他转过脸来,似喜似嗔的眸直勾勾地望着他:“此时此地,小侯爷敢让我试吗?”
少年双眸微瞠,从脖子到脸蹿出一片薄红。他凸起的喉结滚了又滚,好像还真认真思索了一番,半天才嗓音微哑道:“……这样对你不太好。”
颜柔柔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细指在他锁骨上打转儿:“怎么不好?”
慕玄白弧形如扇的睫毛扑闪好几下,才支吾道:“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红烛纱帐。”
“小侯爷,这种事,也不是非要成了夫妻才能做啊。”
颜柔柔学他方才凑她耳边吹气的样子,懒声呢喃:“天为帐,地为床,烈日为烛,草木做证。我们做一对白日夫妻,也会很快乐的。”
少年脸颊的温度随她如丝如兰的吐息迅速攀升,耳垂红得都快滴血了。然而他眸子里的光黯了黯,拧眉与她对视:“你喜欢我吗?”
突然被问这个问题,颜柔柔纤细的指顿住,旋即又笑了:“此时此刻,喜欢。”
“那你愿意让我娶你吗?”
“……我不要名分。”
“所以不愿意?”
“……”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话被说得这么透,颜柔柔刚起的那点撩拨心思淡了下去。
她由侧躺变为仰躺,透过浓密的枝叶看云卷云舒,心头也蒙上了一片阴翳。
何必这么清醒呢。
没听她反驳,慕玄白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他斜眸看她莹白的侧脸,看她妩媚的眼尾勾着一丝对世间万物都轻怠的惫懒。
她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慕玄白闭了闭眸,舒展了眉心:“……但你总会喜欢上我的。”
颜柔柔沉默地垂了眼睫。
她知道自己,若真喜欢一个人,大概会忍不住交付一切。但她判断不出来,究竟谁是可信的人。
在争春楼的时候,她曾不止一次尝试逃跑,几次失败,都是信了不能信之人。甚至有人故意诱她逃跑,然后检举她,从老鸨那里拿好处。
世上哪里会有不图利的人。
他不明白,喜欢上他,于她而言会是一件多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