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柔柔才经受过剧烈震荡的心尖又激颤了下。
与此同时,潜意识里的警惕围拢而来。
她勉强笑了笑,重复:“这点小事,秋桑会帮我的。”
少年默默无声地放开了她的足踝,鼻尖酸意浮动,轻声道:“那你好好休息。”
他扭过头,看也不看她一眼,起身大步往外迈去,却错了方向被屏风挡住,推开屏风直接出去了。
刚拿了药走到内室门口的秋桑,迎面看见眼眶红红的慕小侯爷气呼呼地走了,茫然地跑到内室,进来一看,颜柔柔已自己脱了鞋袜,抱着双膝,垂帘蜷缩在床角。
床头还放着一件玄色外衣,正是慕玄白今天穿的那件。
秋桑紧张地问:“这是怎么了?”
明明出去的时候两个人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后,一个哭成这样,一个气成那样?
隔着纱帘看不清晰,秋桑只听颜柔柔哑声道:“没事。秋桑,放下药就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秋桑心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但颜柔柔都这么说了,只好忍住。
她将药放在桌上,尝试着安慰了两句,扶好被慕玄白推歪的屏风,关上门出去了。
夜里颜柔柔望着帐顶,流了一枕的泪。
家里出事那年,她才六岁。他们说,是爹爹做了错事,才连累家人,族里都没人敢收留他们。哥哥却说,不是那样的,爹爹不可能做那样坑害百姓的事。
他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求人,四处碰壁,最后他说,我们去京城吧,去京城状告那些贪官污吏,洗脱爹娘的冤屈。
他们一路跋山涉水,饮风咽尘到了京城。
下着鹅毛大雪的那天晚上,晏兰溪看见哥哥咬破了手指写下一纸血书。他摸摸她的头,说,兰溪,等这一切事情解决,我们回江南,再把晏家支撑起来。以后,哥哥带你去想去的任何地方,让你继续做自由自在的晏家小姐。
天蒙蒙亮,他在晨曦里笑着朝她一挥手,去了。
等天黑了,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六岁的晏兰溪不明白,为什么昨夜还用暖暖的手掌抚摸她头发的哥哥,从外面回来便死了。
满腹牢骚的衙役把担架往门口一扔,说,登闻鼓敲了没两下他便倒地不起了,是突发恶疾死的。
她牵着四岁的小侄子,茫然地看嫂嫂哭喊着捶打哥哥不再起伏的胸膛,哥哥单薄的衣襟里露出一张烧得只剩小小一角的血状。
她去拉哥哥的手,哥哥的手冰凉冰凉,还残留昨夜那道伤。
哥哥死了,嫂嫂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给哥哥换了一口薄棺,说等来年,带他回江南下葬。
晏兰溪没能等到那个回江南的春天。嫂嫂绑了她,把她卖进了争春楼。
这些年,晏兰溪一直想,嫂嫂亦有苦衷,她得拿她换回家的盘缠。春天的时候,她一定带着小侄子,扶着哥哥的棺回江南了。
原来没有,原来不是这样的。
哭够了,颜柔柔擦干眼泪,在帐中坐起身。
她下床坐到窗边,看高悬的明月。
爹爹和哥哥要她做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晏小姐,可失了他们的庇佑,她连一顿饭嚼几下都无法自己决定。
他们是冤死的。可颜柔柔知道,兴许她穷极一生都做不到为他们洗脱冤屈。她连回江南都是奢望。
她不认命。
她得回去,去查究竟是谁害了晏家。哪怕是雇凶杀人,她也要报仇。
天不予晏家公道,那她自己来。
月洒清辉,夜晚静谧。蛙叫蝉鸣里,颜柔柔回想起那个神色冷郁的小少年。
小侄子还是个襁褓婴儿的时候,逢人就笑,哥哥疼他疼得不得了,走到哪里抱到哪里。
他如今不爱笑了。
颜柔柔的指甲陷进掌心。
他还记得那个总逗自己笑的亲生父亲吗?
*
慕玄白枕臂仰躺,隔帘凝视透进来的月光,手指无意识地划拉着青纱帐。他想起一件事。
苏姑母不知道晏家的事,但苏国公是知道的。
当年听说晏家的遭遇后,他怀疑过这是不是一件冤假错案。晏家不似那般无德人家,他和大哥流亡江南时,曾多次碰见晏家搭棚施粥。他把自己的猜想告诉了父亲,父亲承诺,会帮他查。
几个月后,苏家那位姑爷来信,说去年江南洪灾时,他恰任京通使协助救灾,这方面他能帮忙。父亲欣然同意,后来苏国公查出来了,说此案并无冤情。
父亲也就没在这件事上多费功夫,还对他说,这世上监守自盗、沽名钓誉者太多,有人能发一时的善心,却不一定能做一世的善人。
那时他还年幼,能做的事也就那么点,时日一长,再没关注过了。
如今一联想,苏国公传信过去时,李氏恐怕已经嫁入了苏国公府。苏国公还让她带去的儿子改了姓名,如此偏宠,他必定动了不少遮掩的手段。
他只是想掩埋李氏的过去,还是说,他想掩埋晏氏抄家案的真相?
慕玄白揪紧了纱帐。
此事必须细查。
可是想到颜柔柔永远对他那么警惕的样子,慕玄白喉尖哽了哽。
他用力揩了下泛湿的眼角,却被自己指腹的薄茧刮得生疼。
他瞬间想起自己每次给颜柔柔擦眼泪时,她欲躲不躲的样子,怔怔地坐起身。
即便她会引诱他,但其实内里一直在排斥抗拒着他。
脚上受了伤,不愿意让他涂药;见到苏恕,明明情绪那么激动,一定很想相认,她还是作出一片平静的样子。
慕玄白不自觉间把帐子抠出个洞。
他不明白。
如果说一开始颜柔柔是受了高洛青的制约,不得不委身于他,那现在高洛青已经完全威胁不到她了,她为何还有那么多顾虑?
是因为她觉得,他才是最大的顾虑吗?在她眼里,他和髙洛青本质上就是一样的人吗?
……倒也没错。
身处漩涡,他筹谋八方、玩弄心计,她的确应该对他警惕,的确不该把那么重大的事情告诉他。
她信任不了他,就像他也不能做到完全不利用她。
慕玄白此时才觉出自己的那句话在颜柔柔眼里会有多可笑、多自以为是。
“你总会喜欢上我的”。
不会的,只要颜柔柔还清醒着,就不会的。
慕玄白拂开破洞的纱帐,推开窗,凝望那轮满月。
但他不会就因为这个而放弃。
他要她清醒地、无法克制地喜欢上自己,就像自己也明知不可为而为地喜欢着她一样。
要她像那日明明可以抛下他逃,但还是调转马头回来寻他一样,不论过程如何,结果必须是坚定地选择了他。
*
秋桑进来服侍颜柔柔洗漱的时候,吓了一跳。她两只眼睛红红肿肿,一看就是哭了一夜。
秋桑委婉地问:“我去厨房给你拿两个鸡蛋滚一滚眼睛如何?”
颜柔柔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也惊了一惊:“嗯。”
不能让慕玄白看到她这副样子,万一追问起来,她不好回答。
滚了鸡蛋,眼睛还是没能完全消肿,颜柔柔干脆让秋桑传话过去,就说她起晚了,今天不去吃早饭了。
慕玄白一早就坐在桌前等着了,听到秋桑的话,沉默着放下了把玩的筷子。
慕玄白叫住正要往回走的秋桑,朝陆英使了个颜色:“把饭菜端去侧院,我过去。”
秋桑短促地“啊”了声,陆英瞥她一眼,主动过去收拾起桌上的饭菜。
梳洗打扮好后,颜柔柔整个人都蔫蔫的,眼睛又肿,刺绣、看书都不行,只好合衣躺回床上,怔怔地想心事。
外面传来脚步声,颜柔柔本以为是秋桑回来了,结果又响起叩门声:“柔柔?”
是慕玄白的声音。
颜柔柔只好起身开门。
一见少女神色憔悴,眼尾泛红,眼眶微肿,慕玄白目光一颤,立在门槛处,轻声问:“身体不舒服?”
“嗯。小侯爷这是来?”颜柔柔往后望了望,见陆英秋桑手里都端着食盒,笑道,“我不太饿,今天不想吃早饭。”
慕玄白到嘴边的话一滞。她没心情吃饭,他当然不能硬劝她吃。
“嗯——”少年足尖点着地面旋了旋,忽然指指自己的胳膊,“你忘了,我这伤没好透,没法儿自己吃饭。”
颜柔柔都不好意思拆穿他。
昨天他抱她的时候,怎么不说伤没好透?再说了,他小侯爷,还能缺喂饭的人?
但少年立在清晨的阳光下,星眸弯弯,笑唇上翘,一脸真诚。颜柔柔还是让他进来了。
颜柔柔坐下来,把包子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喂他。
慕玄白吃了一半,见她四肢无力的样子,按下了她的手,状似无意地问:“你说,我是不是该去苏姑母那里拜访拜访她?好几次都是她来找我这个做小辈的,好像不太合适。”
颜柔柔心脏猛地一跳,尽量镇定道:“小侯爷既然想去便去吧。”
慕玄白支着腮,笑道:“一起吧,姑母很喜欢你。”
颜柔柔假意推辞了一番,慕玄白强硬道:“姑母太能唠叨了,你得帮我应付应付,不然恐怕我待不了半刻钟。”
帐子:小侯爷,再抠就不礼貌了T^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