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期也就四个多月。
过的日子就平平常常,不过我已经不那么悲伤了,主要是成绩跟了上来,离拿到排名奖励已经很近了。
林没什么变化,所以他总说我不够义气。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所以我仍劝说他,要好好学习。他也每次都应承,但我总是发现他上课偷偷看小说。
学校外面有个书店,可以去租书,以小说为主。林爱看小说,所以常去,他也喊我去,去了看到那些书,破破旧旧,又很厚,租一本一天两毛。其中玄幻小说最抢手,也是林常看的,甚至因偷偷看被收缴过,收缴了他就得赔书店钱。林好像不缺钱,也好像不想家。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家?林说很远,坐车要坐四个小时,就不回去了,反正他姐姐在城里,会给他钱。
我有点羡慕。
已经是04年年底,12月下旬,本来天气就很凉,还总是下雨。我又开始忧郁,总闷着写作。说是写作,都是高抬了自己,也就是伤春悲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文人,写些无病呻吟的句子,藏在自己的日记本里。
有一天下午上课前,班主任的课,他提前到教室,进门就冲着我这个方向走来,雨伞还滴着水,他肩上有明显的水迹。雨下这么大吗?我朝窗外看。玻璃上有水汽,看不清,还在想要不要过去擦一下水汽再看看,班主任就已经站到了我面前。
先是把雨伞立住,靠在我说桌上;接着举起左手以及左手拎着的袋子,右手伸进去掏了一会,拿出一本书,递给我。
我愣愣地接过书。
班主任说:朝野,你写的那首诗,在这书上登出来了。
我迅速在脑海里搜了一遍,没想起什么时候寄出过诗。
见我没说话,班主任又说:就是你放在我课本里那个,我觉得写得好,看了好多遍,姚老师也说好,我就寄出去给你投个稿,那边的编辑也说好,就登出来了,就在这本诗集上。
听到班主任这么说,后桌的同学立马从我手里把书抢过去,我又转身想去抢回来。
班主任笑眯眯的看着我俩抢书,转身去讲台了。我到底是没有抢过书,就跟着班主任上去,我去说谢谢老师。
这时候姚老师,我的语文老师也来教室了,手里也拿着那本诗集,见班主任在,她先给班主任打招呼:你先拿过来了吗?
班主任点点头:我拿到书就拿来了,正好有课。
姚老师说:那我这本拿去三班,三班也有个孩子的诗在上面。
班主任说:好,这届娃娃还挺厉害,喜欢文学是好事。
姚老师转身走了。我感谢完班主任就赶紧回座位去抢书,正好抢我书的同学举着书要念,在清嗓子,看样子是要有感情地朗读。趁他不备,我抬手就薅了过来。
事实上我并不是急切要看我的诗,自姚老师说三班也有诗在上面后,我就很想知道那是谁,写了什么。
翻开书,目录还没看两行,一个名字赫然映入我的眼睛,同时我发出响亮地一声大叫。如果不是教室里很吵,我这一声吼定然会引来全场注目并被当做精神病。
杨絮。
但很快我就焉了下来,絮儿比我高两个年级,按理说现在应该是初三,绝对不会跟我在同一个年级。同名同姓罢了。
我去读这个杨絮写的诗,诗名是归不归,头一句是“那是朵春天开的小花,被风带到了地下......”平平无奇嘛,就没往下看。不往下看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真的不喜欢看什么诗啊文章啊,自己写可以,要我看别人写的就不行;二是傲慢和嫉妒,心底不允许别人超过自己。这种畸形的念想,被适用在任何一个人身上。
比如林,我俩关系很好,经常一起吃饭洗衣服,一起玩耍,但我不喜欢他动不动就花钱,责备他不节约。说到底是因为自己没钱,嫉妒而已。他节不节约,跟我没有关系。比如我发小,我俩从光屁股那会就一起玩,直到他来城里上初中,他学习好,村里人爱夸他,我学习也好,村里人也夸我,但若我俩在一起,别人就夸他聪明,夸我则是踏实。我认为踏实没有聪明厉害,说他聪明等同于说他是天才。因为这,我总给其他小伙伴偷偷打小报告,说他干了什么坏事,实际上他并不干坏事。
当林从广场上套圈回来,把他的陶瓷小狗送给我的时候,我又觉得他花钱其实挺好的。当我发小把他的糖分我一半的时候,我又会在心里暗暗给他说对不起,并发誓再也不说他坏话。
我想去三班看看杨絮长什么样子,有没有絮儿漂亮。下课铃刚响,我就往外跑。班主任似乎要给我说什么,没来得及,目送我跑出去;我想停下来听他说什么,没停住,心里仍然是想去三班看人。
雨下得大,我们的教学楼有个大转角,三班在我班级的对面,还有点远,我很少过那边去。走廊里陆陆续续站了人,没法跑。我就往雨里直接冲,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嘛。雨滴打在脑门上砰砰的响,雨水溅进我的眼睛,又流出来从脸上淌下,反正我看不清路。
快要跑进屋檐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前面有个黑影,我以为是树,又想到这个没有树,于是认为是雨水进了眼睛形成的错觉,就没管,继续冲。然后就砰......啊呀......,我就摔倒了。
我忙爬起来用湿漉漉的袖口擦了擦眼睛上的水,想看清撞到了个什么玩意。当看清是个人,还是个女生的时候,心里一紧,完蛋了完蛋了,要是她哭起来可怎么办;又想,脑子有病啊,这么大雨跑什么跑,同时又想到自己,把有病两字又憋了回去;又想,赶紧说声对不起溜吧;又想,溜了好像不太好,好歹把人扶起来。我就去扶她。
那个女生自己先站起来。我看清她的样子,也不是看清,她的长头发被雨打湿了,贴在脸上,除了女鬼一样的造型,什么也看不到。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着急,我要先走。
她拽住我说:不行,你走不了。
我说:你得放我走,一会上课了,我还得去找人。
她说:你不用找了。
我有点生气,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又不是故意撞你的,谁让你大雨天跑雨里啊!
她可不生气,说:那你为什么大雨天跑雨里啊?
我突然意识到这语气很熟悉,试探性地问:你是杨絮?
她没说话,只是用手拨开了粘在脸上的头发。
怎么能是你?我很惊讶。
她把我拽进楼檐,我俩都被雨淋湿了,好冷。
我跑去跟班主任请假,说遇到了我妹妹,她生病了不舒服,我送她去大伯家;絮儿也去请假,说生病了不舒服要回家。我先回寝室换衣服,然后跟絮儿回家换衣服。
絮儿家住得离学校不远,但是在我大伯家的另一个方向,住的是一个比较新的小区,住在9楼,要坐电梯。那是我第一次坐电梯,也是那时忽然明白奶奶说的电车其实就是电梯而已。这时候我已经没有刚来县城那种激动了,县城也不过如此。我在絮儿家门口等她,没多久她换好衣服出来。
絮儿比小时候漂亮了许多,尤其是眼睛更好看了。见我盯着她看,她竟然脸红了。
我们仍旧是俩个小孩子,并没有太多地方可去,尤其是我,对县城还很陌生。絮儿让我跟她走,像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她跟我走一样。我想,絮儿更适合城市,她长得好看,穿着好看,一看就是属于城市的孩子。我不一样,乡村才是我的世界。也不一定,总是会变化。
絮儿带我到一个公园,公园有亭子,亭子里有石凳子和石桌子。她让我坐下,然后看着我。我不好意思,躲避她的眼神。她说,不许躲。我就也看着她。
过了一会,我问:你为什么跟我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呢?你不是比我高两个年级吗?
絮儿没说话。
我又问:我同学说我们学校是最不好的,最好的是黔中,第二好的事新华,你不该在我们学校啊。
絮儿还是没说话。
我又说:都这么久了,我还去三班找过人,我却不知道你在那里。
絮儿说话了,她问:你想我吗?
我愣住,有点不知所措,怎么不想呢,两三年了,这不一直追到城里了吗。可我没说,我不好意思说,也不敢说。我只说:后来我存了好多棒棒糖,还在我老家的阁楼里,有的都化了。
她问:那你后来还存钱吗?还买邮票寄信吗?
我说:存啊,寄过,寄得少,后来也没收到什么稿费了。
怕絮儿误会我没努力,又补充说:因为六年级要考全乡第一才能来城里读书,所以我就努力读书,没有写太多了。
絮儿笑了,她笑起来嘴角有酒窝,眼睛也跟着笑,甜甜的。
絮儿说:那你是想来找我吗?
我说:不......不是。
絮儿问:那是什么?
我没回答,问她:你为什么六年级没上完就走了?
絮儿说:我爸妈带我走的呢,我去重庆了,去治病,治了一年多,重新读了六年级。
我忙问:治病?治什么病呢?你哪里不舒服呀?
絮儿说:就是老是头晕,所以去治了,现在都好了哦。
我说:我也治病了。
絮儿问:也是头晕吗?
我说:不是,是摔断了腿。
听我说摔断了腿,絮儿眼睛里掠过一丝光亮,从正对着我坐移动到我旁边的石凳上坐着,把手放在我腿上。
我把她手放到我受过伤的地方,说:就是这里,不过现在摸不到了。
絮儿轻轻的揉了揉,说:那一定很疼吧,打输液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爸去请了一个土医生,说是专门给人治骨头断的,他让几个人摁住我,然后使劲拉直我的腿,把断了的骨头给接上,用布包了捶烂的中药,外面又用厚树皮牢牢实实捆了一圈,过几天换药又绑上,绑了一个月,其他没吃药,就是不能动。有时候晚上做梦爬树,一抬腿就抬起来了,我就会被痛醒,我妈就来帮我把腿放直。很奇怪诶,我骨头都断了,腿还能支起来。
絮儿说:那你好疼好疼的,我就打针,针扎得我好疼。你真厉害,要是我,我就整天哭。
我说:我不敢哭呀,我哭我妈就哭,我怕我妈哭。
絮儿说:没事,以后我照顾你。
我说:我照顾你才是,我是男子汉。
絮儿撇了撇嘴,说:好啊,那你要一直照顾我。
晚上回学校上课,一下课我们就往对方教室跑,一人跑一半,说几分钟话,上课铃快响的时候赶紧往回跑。我没手表,不知道时间,每回都是絮儿看时间。没几天絮儿给我戴上一块表,跟她的样子一模一样,就是颜色不同。
絮儿是走读生,比我自由,但她中午不回家吃饭。遇到我之前,她都是去学校门口的小餐馆吃;遇到我之后就办了张饭卡,我们中午、下午就一起在食堂吃饭:中午她会打一份肉菜,我打两份素菜,她分一半肉给我,我分一半素菜给她;下午我们就打4份素菜一份米饭,她只吃菜不吃米。她的理由是晚上回家有东西能吃,而我住校吃不到。
原本,我每个月饭卡钱加上零花钱有200块左右,吃饭要花掉140来块;絮儿的饭卡钱固定每星期充一次,每次充50块,零花钱另算,每天10块,所以絮儿一个月有500块钱左右。比起来,我真的是很穷。
絮儿把我俩的钱集中,做了计划:每天饭钱12块,早餐4块钱,她从校外买小笼包或者油饼进来,小笼包4块钱20个,油饼2块钱1个;午餐花5块钱,两份米饭1块钱,一份肉菜3块钱,两份素菜1块钱;晚餐3块钱,一份米饭5毛钱,两个纯素菜1块钱,一个带肉的素菜1块5毛钱。这样的话,一个月饭钱是280块左右;零花钱每人50块,就是100块。这样的话,我们每个月能存大概300来块钱,跟小时候比起来,已经很富有了。
钱都交给我保管,絮儿还特地给我买了个带锁的存钱罐,实际上没用,我都把钱贴身带着,怕丢。本来是要她保管,但她说我住校,没有家人在身边,万一有事得应急。
存钱干什么呢?反正我跟絮儿在一块后,都会存钱。
但我想,我一定要考进年级前十,那样我能多拿50块钱。
总的来说,04年是很美好的一年,因为又跟絮儿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