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应该已经亮了。
我听到隔壁屋有人起床的声音,然后是洗漱的声音,再然后是开门关门下楼梯的声音。我想应该是大伯母去买菜了,前一晚睡觉前说起过这事,主要是大伯母讲述她一天的经历:早上六七点去菜市场买菜,去得早好买到新鲜的菜;买完菜在市场门口支起的小摊喝稀饭和吃包子馒头,这是早餐;吃完去广场散散步消消食;回家看会报纸;十一点多就洗菜做午饭,家里就俩人,年纪大了爱吃清淡,以青菜居多;吃完饭坐会后就睡午觉;午睡起来出去溜溜弯,五六点回家做晚饭,吃过晚饭就看新闻,再晚点到九、十点的样子就睡觉。
这种生活我是没有见过的。老家也有老人,跟大伯母年纪差不多的、大一些的、大很多的都有,但他们的生活都不是这个样子。他们是公鸡啼叫后就起床,或者去地里做点什么,或者去放牛放羊;太阳老高了才回家做饭,吃完饭又出去干活;太阳过阳沟(屋子前面的排水沟,距离墙壁大约两步距离)时,就回家做下午饭,吃完饭出去干活;太阳下山后回家做宵夜,吃完宵夜干点零活;月亮光照上屋檐就睡觉。
关于城市的第二个印象开始在我脑海中建立起来:城市里应该看时间做事,不能看太阳了。
我爸喊我起床,我才发现我又睡了一觉。大伯母买了稀饭和包子,包子有大的也有小的,小包子跟老家赶集天两块钱一笼的小笼包一模一样,吃起来也没什么差别。
只是,我又想起絮儿了。
大伯说早点去学校好,人少,人多了容易乱。学校离大伯家不远,走路过去没一会就到了。我没有手表,没有时间概念,只是跟着大人走,走到一个大门,写着学校名字,门口有人拦住问做什么的,我爸就取出好多天以前收到的信,那人只瞄了一眼就让我们进去了。
学校嘛,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楼房更多,看起来更好。其实人已经不少了,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跟着我爸。只是让我措手不及的是,我爸给我钱并嘱咐我要听老师话、他一会就回家的时候。我坐在铺好的床上,是下铺,新床单被罩上的味道很重,我还觉得挺好闻。我就那样坐着看着我爸出门,好久也没再回来。
我知道,这回真的是我一个人了。
宿舍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人、小孩,都很陌生。我就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如何是好。我还很担心:脸盆里放着新买的杯子、牙刷、牙膏、毛巾、饭缸,它们就放在我的床下面,谁都能拿走;反反复复出门、进门,看周围的都有些什么,总害怕忘记自己床在哪里;兜里还有几十块钱,有还不知道怎么用的饭卡。
这些顾虑让我很忧愁,甚至开始后悔来城里。要是仍然在乡下,我会有很多熟悉的人,仍旧是放学回家,回家还能玩泥巴。但在旁边一个男孩主动跟我说话以后,我渐渐开心起来。他叫林。
林问:谁送你来的啊?
我说:我爸,骑摩托车来的。
林说:今天早上来的吗?
我说:不是,昨天就来了,昨晚住我大伯家。
林说:你大伯是城里人吗?
我说:嗯,是的,他原本不是城里的。
林说:那肯定,城里人一开始不一定是城里人,你有认识的人吗?
我说:没有,我没有认识的人来这里,我小学同学都没来,就我一个人来了。
林说:我也是,但我有几个同学去了黔中和新华。
我说:我可能也有,但我现在不知道。
顿了顿,我又说:可能这个学校也有,只是我不知道。
实际上我指的是絮儿。
林说:那肯定的,等上晚自习你就知道有没有了。
林又说:也不一定,我们是6班,前面还有5个班呢,可能会在其他班里。
我有点惊讶:6个班?好多啊,我们一个班吗?
林说:那当然是啊,一个班的都住一个寝室,6个班也不多,我听说黔中有十几个班呢,新华中学也是。
林又说:其实我们学校最差。
我很惊讶:最差?你是说人最少吗?
林摇摇头说:当然不是,不光人最少,学校也是最小的,名气也是最小的,都是最小的,成绩最好的去黔中,一般好的去新华,最不好的就来我们这里。
我没说话,我不开心了,心想:什么?我可是全乡第一啊,我是成绩最好的才能来这里的啊,我那么多同学还只能在乡下上学,来不了城里。
林问: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我没回答。林见我不说话,就爬上了他的床,没一会下来,并从他的脸盆里拿出饭缸,说:走,咱两去吃饭。
又问:你有饭卡吧?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拿出崭新的饭卡。
我跟着林走,林对学校好像很熟悉,也好像懂得很多。在林的指引下,我平生第一次,用饭卡在城市里买了一份饭。这种感觉,跟以前和絮儿在食堂买饭的感觉完全不同,有一种神圣感和自豪感,有一种自己已经同过往彻底区分开来的感觉。饭缸是自己清洗的,我吃得很干净,也洗得很干净。林却不一样,剩了大半碗,洗饭缸也仅仅是用水冲了一下,我看见他饭缸上面还残留着许多油渍。
回寝室的路上,林很不满地说:学校的饭真难吃!
我没敢吭声,因为我觉得很好吃。
晚上要上课,我知道,高我一个年级的发小给我说过,他也在这个学校,但他要过几天才开学,所以他还在老家。
进教室后我跟林坐在一起,陆陆续续来了更多的同学,直到把教室坐满。城里的与乡下来的一目了然,跟我一样静静坐着、表情呆滞的、穿着朴素的,都是乡下来的;那些眉飞色舞交谈、跑上跑下、穿着鲜艳的,都是城里的。事实上我还穿了一身新衣服,是我妈在我离开家前一个赶集天带我在集市上买的,衣服背上是几行字母,扣子是金黄色的,裤子两侧有发亮的竖杠,鞋子则是崭新的运动鞋,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贵、最好的一套穿着。
我还记得买下这套衣服时的想法:穿上它我就会变得跟城里人一样。
是骡子是马,得溜溜。这不,真是相形见绌,我很有自知之明的意识到了自己这一身,再新它也不会穿出城市的味道。
于是,我开始自卑了,以致于在新同学自我介绍的时候,吞吞吐吐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名字后就再也说不出其他了,要不是老师打圆场,我应该会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每天都很想家,半夜甚至在被窝里偷偷哭。我也很羡慕林,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过得很开心,他也结交了不少新同学新朋友,而我,连寝室的几个人都认不全。
第一个月就有考试,我考得并不好,班上60个人,排名47;年级357个人,排名135。这让我很沮丧,小学时积累起来的优越感荡然无存,我不再是那个学习好成绩好的孩子,不再是老师们重点关注对象,甚至不再写作。
渐渐地,我对自己失望,对这所学校开始失望,越来越后悔来城里读书。如果我在乡下,我应该仍然很开心,成绩会是数一数二,不用蒙在被子哭,仍然可以在周末去河里抓螃蟹,去树林里摘果子。
周六上三节课后放学,周天晚上再上晚自习。每到周六11:05分,学校广播就会响起,放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雷打不动,每个周六都会有这首歌。所以条件反射,听到它就知道马上放假了。开学的前两个星期,大伯和大伯母都会来接我去他们家。后来我就不想去了。在大伯家让我很压抑,大伯母给我做各种肉吃,大伯教我弹钢琴、拉二胡,这些是我喜欢的,但不是我想要的。但大伯大伯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又不敢说。
所以综合起来,我越来越难过。
学校操场上有一圈老旧的看台,学生们会在上面坐着吃饭。我经常一个人去上面坐着,看天,看不远处的高楼,看远处的山。
度日如年,又像白驹过隙。转眼间又第二个月结束,依旧考试,我班级排名56,年级排名187,英语奇差。林排57,年级排195,他说我俩是难兄难弟。第二个月我回了一趟家,家里没人问我成绩,我主动说我考得很好,还得了奖励,奖励是钱,打到饭卡里,一个月有80块,我妈很开心。
考得好确实奖励钱,也是直接打饭卡里,但我没有,那是得年级排名前20才有,第一名最多,依次往下降,10名到20名就是一样多了。我认为这不公平,虽然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又拿不到那个钱。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我妈给我炒了一大包腊肉带着,说让我中午吃饭夹点出来埋在饭里。
到学校后我发现寝室好多同学都带了,看来天下父母心都差不多。班上学生分走读生和住校生,走读生都是城里的孩子,住校生都是乡下的孩子,也有例外,比如有一个同学耽,他父母是离婚的,他跟着妈妈,但妈妈上班忙,所以他只能住校。
食堂的米饭并不热,甚至是凉的,根本就捂不热油和腊肉,但也得吃。米饭是长方体造型,5毛一块,也不少了;素菜种类多,大多数是5毛一份,有的素菜里加了点肉,就是1.5元一份,肉菜是3元一份。大多数孩子一周吃一次肉,顿顿吃肉吃不起。我馋,总忍不住打肉菜,如果那一周中吃了两份肉,就得饿几顿肚子。我没有埋怨我爸妈给的钱少,只是怪自己管不住嘴,还怪自己不争气。要是能拿到排名奖励,那能多吃几顿肉。
班主任找我谈话了。班主任教政治,矮矮胖胖的男性,大概35岁,在学校口碑很好,不管是人品还是教学能力,都是靠前的那种。谈话以关心我生活开始,问到我的家庭情况,又问我的身体,再问的朋友,最后才说到成绩。我很诚实地回答每一个问题,甚至说到晚上会在被子里哭,也说吃不饱饭,还说自己不想念书了。班主任没有否决我任何一句话,没有责备我,反而说很正常,并给我讲了他的例子。
跟我一样,是农村的孩子,刚到城里读书也很迷茫,成绩排行最末,家里还很穷,他不光吃不上肉,每天只能吃一顿米饭,菜都是隔两天吃一次。很努力学习但就是跟不上,于是自暴自弃,说到这他肯定了我,说我很听话,有上进心,跟他不一样。是什么契机让他改变了呢?是他妈妈生病,家里是一点钱都没有了,但即使这样,他爸爸仍给了他钱,要他读书,后来得知是卖血的钱,他狠狠打了自己几耳光,从此努力学习,成绩慢慢就跟上来了。
谈话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一个红纸包着的东西递给我,说这是给我的奖励,奖励我乖巧、听话,并说由我自己处置。我回寝室打开后发现,是20块钱。
我又忏愧了。因为班主任在给我讲他的故事的时候,我心里暗暗在笑,这么蹩脚的故事,哪能骗得了我。我想,我根本配不上这20块钱;我又想,也许班主任说的故事是真实的;我还想,可就算是真实的又能怎样呢,都已经垫底了,没办法了,我就是村里来的,就是跟不上。
想来想去,没什么结果。不过,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要是一直这么垫底,传回老家将是一个多大的笑话。找了一个下午,没去吃饭,自己在教室定目标,写计划。其中,把写作加了进去。
为什么要写作呢?我认为目前的状况,只有通过写作才能让自己回到最初的状态,才能从头再来。更主要的是,如果不写作,我有什么资格再去见她呢?
第三个月月考,我排名24,爬到了年级41。
班主任又私下奖励了我一个红包,又是20块钱。
我给班主任写了一首诗,偷偷夹在了他的课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