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皇陵祭祖此等国朝大事,一般太子出宫都是乘坐寻常车架,今日亦是如此。
可整驾马车的气氛却不可同日而语,怨气萦绕,拉车的马儿都不安地踢踏着蹄子。
于门房候着的车夫凉茶还没喝完就又侍候着殿下回宫,待殿下上车,转身往车辕坐的功夫给了长林一个询问的眼神。
长林微微摇头,自己坐在车辕另一侧示意启程。
马车稳稳前行,不一时便出了巷子驶入主街。
车辕上的两人大气都不敢出,萧昱独坐在车内,出宫时至于膝上的盒子早已撇到一边。
街上行人如织,远远见马车驶来,如流水般早早退至旁边让路,时不时对着马车指点低语。
透过车窗竹帘看到此景,萧昱呼出一口浊气,拈了拈衣袖靠在车壁沉思。
原以为是表妹上谢府找麻烦,现在看来倒是他想岔了,只是表妹托蓁蓁给他递信······
谢蓁蓁不明白好端端的说着话呢,萧昱怎么就突然不对劲儿,不让她当信差也就算了,怎么还发脾气,她又没招他惹他。
一想到萧昱临走前那“凶狠”的眼神,谢蓁蓁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却还是揣摩道:“莫不是嫌我不太啰嗦?”
“还是觉着我多事,恼怒了?”
······
没能猜透萧昱为何生气,谢蓁蓁丢在一旁不管了,却是吩咐准备车架,她要出趟门。
还在禁足期,下人哪会听她命令,不得已谢蓁蓁只能往主院去。
庄氏耐不住女儿死磨硬缠,又听是找秦家六姑娘说话,松了口,只是女儿出门后与贴身嬷嬷念叨:“不是说秦家未定亲的姑娘去静尘庵祈福么,也不知何时走。”
那日宫门口秦六说话很是难听,只是有太子背书圆场,再者秦家门第摆在那儿,她没打算多计较。
且说昨日秦六来家最先到主院道歉赔礼,听说与女儿也是交谈甚欢,因此庄氏也没打算拦着女儿不与人来往。
“回夫人,是今儿,奴婢听说秦家车马早早就出城去了。”
庄氏愣怔:“怎的方才不提醒我······”对上心腹嬷嬷的神色,摇头失笑:“她才禁足几日,你就心疼她了?”故意不提醒,借机让女儿出去散心,唉,看来她这做亲娘的要白脸唱到底了!
谢蓁蓁出府往秦家去,无他,既然已经答应帮秦六当信差,眼下萧昱那厮虽将准备送出的东西拿了回去,暂且不管萧昱是何打算,她总得有始有终。
就今日这出,得给秦六说一声,免得两人日后因着她产生误会。
谢蓁蓁自觉不能当打散鸳鸯的棒槌,萧昱前脚离开,后脚她就出门。
只可惜,没能见到秦六,承恩公夫人倒是见了她。
谢蓁蓁始终坚守信差的操守底线,终是未将秦六与太子书信往来的事儿透露半分,即便面对的人是秦六的亲祖母、太子的亲外祖母,只道来寻六小姐说话解闷。
自承恩公夫人口中得知秦六去庵堂给长辈祈福时,谢蓁蓁很是惊诧,不过她也知晓轻重,向承恩公问安后便告辞。
出了秦府上马车,才蹙起眉头思索。
“好端端的,秦六怎么去庵堂了?”
陪她一道出门的是侍琴,将自己听到的秦府消息说来,“奴婢听说承恩公不大好,秦家两位小姐定亲,四小姐、六小姐和其他几位未定的姑娘皆去静尘庵为承恩公祈福······”
青松拙朴,主干歪歪斜向院门方向却不失遒劲,针叶苍碧聚拢如翠冠,“啪嗒”落子的声响不时自树下响起。
虽说已是认命,可到底略有不甘心境难平,秦德音命人摆了棋盘,自己左右手对弈。
往日还可一博的棋局,今日却是迟迟难以落子。
秦德音将捏着的余子丢入棋罐,手肘支石桌撑着脸琢磨日后的路该如何走。
秦乃大姓,若要细细追溯,她家祖籍在齐鲁地区,汉时迁族关中居扶风茂陵,不过那都是千年前的迁居族史。
自族谱中老祖宗算起,自家一脉迁居京城也就三百年,经两姓王朝变更,于尘世跌宕起伏,前朝末期已经算不上大世家,重振门楣也就当今即位后。
以往习族谱时,秦德音还觉着是曾祖、高祖之辈秦氏没有出彩的弟子,以致家族没落,经此次她和家中姐妹亲事变幻,方才琢磨透“大族传承不在于盛而在于传”之精髓。
曾祖、高祖辈秦家势力名声皆不显,不见得是族中弟子落黜,极有可能是当时前朝政令混乱朝纲不振,各地势力崛起,为保存家族实力传承藏巧于拙而已。
若非如此,后来事关家族的桩桩件件大事都很难解释得通。
太祖皇帝起事围攻京城时,前朝末帝弃城出逃,坚守京城的朝臣和世家炒作一团,京中百姓惶惶不安,盐价粮价更是连日飞涨。
祖父带头游说京城各方势力投诚,主动打开城门以免战起伤亡,后来又将姑母许给不大显眼的四皇子,及至四皇子登基,家族又重回京城一等世家名列。
四皇子登基,姑母顺理成章荣登后位,祖父得封承恩公,家族不可谓不荣耀,只是祖父想秦家再辉煌百十年的愿望如今是落空了。
皇后姑母虽只得一子,可承袭祖制被立为东宫太子,其他几位皇子还未封王,可皇上姑丈从未表现出亲近看重哪位皇子的意思,故而太子表哥的位子极是稳固,无意外的话,皇上殡天后就是表哥登基。
往年祖父大伯父亲对表哥的支持多在拉拢朝臣,壮大表哥在朝堂的势力,自表哥被立为太子,祖父便开始筹划往东宫后院塞人。
秦家能出一位太子妃最好,若是太子妃无望出个侧妃也成,日后太子登位最差也能于四妃位中占一席,可保娘家母族百十年尊荣不衰。
只是不曾想,姑母没从母族选儿媳的意愿。
秦德音对此却是想不明白,明明此前姑母很喜欢她,时常着人接她进宫说话,若是没这等意思,缘何······
“六妹好雅兴!”
秦德音微微敛眉,眼神掠过棋盘方才抬头看去。
秦四如何能没看出她不悦,不过却不在意,笑盈盈进门走来,“头天来静尘庵,很是不习惯,来找六妹妹讨个嫌!”
“自家姐妹说话,四姐姐想来就来,何来讨嫌一说。”秦德音神色淡淡,开始收子整理棋盘。
“六妹妹不嫌就好。”
秦四坐在石凳上,见棋局已乱,心知这位三房嫡出的妹妹远没外在表现的这般泰然,心下一哂,“妹妹可是心烦亲事,要我说,妹妹的出身合该进东宫,与表哥是自幼的情分不说,姑母向来喜欢你,虽说做侧妃算是辱没身份,可有姑母照看日后难说不······”
听四姐还撺掇她去争,秦德音心里更烦,冷淡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咱们只管静心为祖父祈福,夫家自有祖父祖母操心相看,咱们姐妹日后回城只管定亲成亲就是了。”
秦四被噎到,露出不悦的神色,“我这还不是替妹妹可惜!”
她生母是姨娘,就算能进东宫后院,最高也就得个良娣的位分,可这位比她只小三个月的妹妹却是不一样。
原以为会是太子妃,现在却也落到同她一道住庵堂,秦四胸腔暗暗滋生出一股畅快之意,明面上却是怒其不争,遗憾可惜!
秦德音向来不欲和家中姐妹相争,本就一府的亲姐妹同气连枝,内里斗个乌眼鸡不过是凭白让别家看笑话罢了。
只是眼下已经落至这般境地,四姐姐还耍着小心思,她不想如往常般忍让了。
秦德音挥手示意一旁的丫鬟下去,待院中没了第三人,才沉声道:“眼下府中还未说亲的姐妹,也就四姐和我年长。”
“四姐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不如多想想自个儿的日后,妹妹们虽说也来祈福,可到底年岁还小,耽搁一二年并无大碍。”
见她说话这般不客气,秦四笑脸僵住继而龟裂,眼神很是不善。
秦德音却泰然自若,慢条斯理道:“你我的亲事,大概不会在京城找人家了,四姐还是多想想自己。”
就算家里长辈想拿她们二人与京城高门联姻,但凡有脑子的人家都不会乐意,那些乐意的人家,多是攀附秦家势力,想来祖父父亲也瞧不上的。
秦四紧紧攥着帕子,心里怒气早已是翻江倒海,她如何能不明白,正因为明白,这才来······
既已被看破,她索性也不多费口舌,起身离开。
“我是为妹妹不值罢了,既妹妹觉着我多管闲事,就当我今儿多嘴了。”
秦德音根本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谁都不是傻子,四姐来意她猜到些,虽不知是否全中,不过看四姐气急败坏的样子,该是差不离的。
临走还不忘挑拨,真当她会与祖父抗争做那只出头鸟,哼!
自家姐妹自作聪明的做派,倒是让秦德音想起谢二,不过这人不是自作聪明,而是本就不聪明。
可恨老天疼愚人,怕是京城九成九的人家都没想到,太子妃位会落在草包身上。
因着四姐与谢二的旧事,府上花宴当日只她出面招待赴宴闺秀。
表哥中途离席,祖父晕厥,祖母还被谢夫人呛声,府上乱作一团,她当时只觉着家里沦为全京城笑柄,日后怕也是别人攻讦她的话柄,慌乱之下自行出府进宫找姑母做主。
宫门口恰遇见请罪的谢二母女,当时若没那般刻薄······秦德音摇头,怕是姑母从未生出择她做儿媳的念头,对她多有疼宠大概是觉着愧对娘家的补偿罢了!
毕竟大伯二叔和爹都是虚衔,祖父又久不上朝,堂兄们殿试后入朝的官位也不高,若是家里再没个皇家的恩宠,怕是早沦为笑话了。
花宴次日,她收到姑母的赏赐,看似嘉奖,实则是警告。
也是因那道赏赐懿旨,祖父养病之际与父亲商量许久,便决定放出消息给家中适龄姐妹说亲。
京中高门大户谁家也不是傻子,她这个明面上曾是太子妃热门人选的秦家三房嫡小姐无人问津,四姐因出言无状落了个品行不端的名声也被落下来,未免事态恶化,祖父当机立断将未定亲的孙女全部送到静尘庵。
沉寂三五个月,到时候太子妃大选早已结束,此中事也已消停,她们姐妹回去继续说亲也是可行,只是亲事只能往地方大族中寻了。
她知晓祖父打算时,早早根据祖父行事考量,盘算了自己有可能说亲的人家。
再不济秦家也是京城一流门第,能与秦家结亲的地方大族,既要是世家,也要在朝堂层面与秦家相辅互相壮大,既如此,她要联姻的人家无外乎琅琊王氏、太康谢氏、长安韦氏这三大家中的一家。
京城一等世家贵女远嫁地方豪族,她多少是有些心不甘的。
因此昨日去了谢家,主动请谢二帮忙递信,不过是她小女儿心思作祟,见不得谢二一帆风顺罢了。
凭什么一个空有容貌的草包能入姑母的眼做太子妃,若是太傅家太师家才名与她相当的闺秀,她还能咽得下这口气,可为什么偏偏是谢二?
昨日那封信,谢二不论递与不递,日后都会成为她和太子之间的心结。
情浓时,是芥蒂裂缝,情薄时,则是尖刀利刃,再多的牵绊情思都会斩得干干净净!
对于明着给谢二使绊子,秦德音没丁点羞愧不安,甚至很是期待来日谢二因这封信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与她今时今日所受屈辱、日后远嫁地方的苦楚相比,不过只是让谢二尝尝情不自控的恶果罢了!
“阿嚏——”
谢蓁蓁揉着鼻尖碎碎念:“一定是萧昱在骂我,他就不是好人······”
同时奋笔疾书,誓要将此段时日京城桩桩奇事无一遗漏地告知好友。
当然,萧昱的种种恶劣行径也不能不说,塞北苦寒,踩一踩萧昱让依依乐呵乐呵,也算他大功一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