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什么也顾不上,幸而人群也不似方才拥挤,还有些松动,她俩奋力向前,顶着无数白眼推搡,终于是拨开重重人障,挤了过去。
千辛万苦摸到跟前,丹歌心急,喊不应就上手拉,却未见四方高处嗖嗖飞来几道人影,一把提起她衣领,咔咔,两臂脱臼。
与此同时,姚令喜也脖子一痛,被人提了起来。
“范老将军!”她赶忙呼喊,“是我!是我啊!”
“四小姐?”范将军怔愣,“怎么是您?”
两脚缓缓着地,胳膊也没掉,姚令喜心有余悸,揉着脖子去扶丹歌,前方啃枣糕的小老头这才回过头,看见她两眼放光——
“四丫头也来凑热闹?”
姚令喜无奈点头,这地儿没办法行礼,更不敢贸然称呼,只好憋出一句:“您,要不去侄女儿车上坐坐?”
“也好。”
于是姚令喜又体会了一次旱地拔葱,落回牛车,坐回她的车轿。
范老将军赶紧给丹歌重装胳膊,两人实在太熟,以至于丹歌一直控诉范老将军没认出她,一直哭诉一辈子也没这么惨这么痛过,一直抱怨她只是担心圣上安危,奋不顾身前去护驾,她能有什么错!
一通往死里闹,弄得范老将军十分不好意思,只得把这一手卸骨术现场教给她,并让她尝试报复回去。
车厢里头,黄内侍终于得空,把怀里藏的所有果脯糕点,包括皇帝正在啃的那个,用银针一一刺探。
好一番不敢喘气地操弄,他仰天长叹,终于如释重负,转头无限感激地冲姚令喜行礼,“四小姐救了小老儿性命啊!圣上见人布施就来者不拒,小老儿真是惊惧惶恐,肝胆欲裂。”
正在此时,程千户回报城防营已经出动,外加一些旁的进展。
皇帝乐呵呵听着,听到“城防营”三个字,耷拉的眼皮下,精光一闪而过,却并未言语。
啃完枣糕,他拉起姚令喜的手,“听说你们昨夜并未圆房……”
“额……”姚令喜刷地脸红,这种事,可以拿出来说吗?非要现在说吗?还有您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
“那还是挪去东宫吧。”皇帝又捡一块糕塞她手里,“从小养大的太子妃,被人抢了去,太子日日上奏疏哭诉,说大兴朝未来的贤后没了,还撂出登基以后要霸占臣妻的混账话,闹得我只好称病叫他监国,才将他勉强摁住……”
“额……”
这话叫人如何接得住?姚令喜默默咬糕,咧嘴傻笑,“好吃欸!软糯香甘,回味无穷,今日这热闹算是凑对了,说起来,您怎么也来这儿呐?”
“没事儿干,自然就出来溜达了。这明惠夫人尾七,半数朝臣告假吊唁,朕索性就下旨辍朝一日,也来看看。”
“半数朝臣致奠,”姚令喜咋舌,闷头咽糕,“此女当真是了得,也不知有何建树。”
“晋亲王的请封折子写了,养刻工、刊小报、创公所、设义学、建病院、还交游士庶,无分贵贱。”黄内侍一一道来。
皇帝又慢悠悠补充:“不止朕外派的使臣要捎上她;就连落榜的举子,都能在她那儿以教授蒙童换取食宿,以免于往来家乡、奔波赶考之苦;听闻国子监几个经博士,亦时常前去讲学。是个能人,更是个善人。”
“难怪圣上御赐封号。”姚令喜听得心惊肉跳,暗想:取死之道,正在此中。
然而转头,她只甜甜一笑,开口便道:“此女这般得人,可陪葬大长公主墓,以示皇家恩泽。”
“到底是皇后一手养大,还是你最得朕心。”皇帝点点头,当即吩咐黄内侍,“回去让中书省拟个诏书上来。”
话锋一转,他问起姚令喜:“你呢?是追夫至此,还是与明惠夫人亦有私交?”
“中书大人想必不在这边。私交更说不上了,侄女只在不久前,曾于晋王府,隔帘听过她几句《女戒》。今日是因为华容郡主治丧,来与她做个帮手。”
“既是相帮华容郡主,那就去吧。”皇帝拍拍她肩膀,“皇后对你期许甚高,若是觉得担子重,熬不住,就跟我说,无论什么时候,东宫都给你留着位置。”
“……咳咳咳!”
前半句听着还挺感人,可后半句,愣是把姚令喜一轱辘的感激话噎嘴里,呛得眼泪花子都出来了。
“与重臣联姻,为太子铺路。”皇帝冷哼一声,“朕不是不明白皇后的心思,但为此赔进去一个贤能的太子妃,朕以为并不值当。”
“可您也纵容他求娶不是?”姚令喜打哈哈,“都是您,宠得他无法无天,敢跟太子殿下抢人!”
“诶你这坏丫头!”
皇帝一副好心被当了驴肝肺的嗔怪,“朕原本还想,大婚不圆房,委屈了你。只要你点头,今儿就派人去国公府接你回来,敢情你自个儿甘之如饴呐,哼,那朕不管你了,去去去,赶紧下车找他去!”
“可这是侄女儿的车,姑父!”
“天下的一切都是朕的,朕征用了,去去去,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提到章栽月,嘴都咧到后脖子去了。”
“哪有…”
姚令喜面颊发烫,还想争辩几句,皇帝已经吩咐范老将军,派人护送前往。
就这样,主仆二人以一种怪异的,被迫飞檐走壁的方式,腾腾腾,被送到了平康坊。
居高临下,景况一目了然。
果然如前所述,半个平康坊都烧没了。
一座坍塌黢黑的房屋居中,左侧尽数化为焦土,右侧则倚仗“文昌帝君庙”的高墙封火,虽然也被火舌舔舐,到底是幸免于难。
再仔细一看,焦土之上,断壁、棺木、丧服、黑烟,半熟泛腥的刀头奠肉,飘飞打旋的锡箔冥钱,漫天纸钱白灰,唢呐震耳欲聋,更有数不尽的男女老幼,伏棺痛哭,决绝不肯离去。
繁华都城,翻作鬼域。
日光闷头落进去,被吞得干干净净。
大小道路上,依旧人头攒动,哭声不绝,各个路口都有人举火“烧盘缠”,潜火兵疲于奔命,场面混乱不堪。
勉强看到丧礼设在帝君庙中,姚令喜忙催促,将她们投送过去。
范老将军原是要将她们放于后殿僻静地,但她坚持要走正门,不得已,范将军也只得听从。
甫一落地,丹歌气还没喘匀,立马遮住姚令喜,为她整理容妆,当然也一直抱怨,不该直入纷乱,以身犯险。
“因为我的缘故,章栽月不在这里,否则绝不会如此失序。”姚令喜也伸手为丹歌理顺衣衫,“现在,与我打起精神,看看能做点儿什么。”
由于先前姚令喜的布置,对于有人从天而降这件事,大家几乎都习惯了。
只是这回突然来了俩女子,庙门口,几十个焦头烂额的知宾,顿时白眼翻飞。
追男人也不看时候,也不知哪家的千金,这般没脸没皮!
胖头知宾第一个凑上去,“两位小姐快请回!今日阴灵回魂就飨,切莫冲撞了二位!更何况章大人也不在,快快召回侍卫,赶紧走吧您嘞!”
“怎么说话呢!”丹歌一扭头,愤然瞠目,瞪得胖头知宾登时泄气。
旁的知宾一听丹歌还敢恼怒,也压不住火气往上怼,“怎么就不肯饶人一场清净呢?今个儿是送死人,劲劲儿地往上扑什么呐!”
“放肆!”
丹歌回过身,厉声爆喝:“你们是晋王府的人吗?就这么替郡主娘娘待客?”
“就你们这样的,也敢自称娘娘宾客?”大方脸知宾小吏提步上前,“殊不知娘娘最烦的就是你们这伙——”
话头咔擦断掉。
半句话梗在喉咙,大方脸悻悻住口,原是终于看清楚来人样貌,紫袍女立在檐下,是昂着下巴睨着眼睛,口中吐着生人勿进的白气,架势比王府里管事的嬷嬷还强上几分。
而她身后那位着狐皮大氅的,莫名叫人不敢去瞧。
这头一噤声,几十号知宾纷纷腾眼来看,结果自然也没差,一腔子邪烦怒火,统统塞回肚子里。
眼瞧着面前人都老实了,丹歌想着无须与他们报家门,赶紧扶小姐进去,左右国公府和公主腰牌都给了程千户,懒得分说。
但姚令喜没提步越门槛,反而径直走向大方脸小吏,“这处通归你管么?”
不知眼前是何方神圣,大方脸赶忙垂下眼皮,不敢直视,“是,大人们都在里面忙,此处是小的在看。”
“如此甚好。”姚令喜扫一眼黑压压的人群。
外头的想往前挤,里头的又出不去,一来二去迟早摩擦生事,万一相互踩踏,绝不止几百条性命那么简单,还需先稳住局面,以待程千户他们前来。
以此,她自曝来处:“我自安国寺来。”
“安国寺?”
知宾们震惊不已,齐声惊呼,“敕建万年安国圣寺?”
“正是。”姚令喜徐徐道:“我是显圣禅师记名弟子。”
原来如此。众人面面相觑,显圣禅师向来受大内礼遇,那么这位贵客的身份,也就贵不可言了,于是众人合十埋首,“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姚令喜回一合十礼,开口依旧不疾不徐:“丛聚拥塞易生事端,生民如此不舍,倒叫楠姑娘不能安心离去,何如静坐,持诵《往生咒》,超度亡灵,送他们一程。”
“嗯?贵主说往什么?”
众知客先是一愣,随后立马反应过来,兴奋得齐声奉礼,“甚好!如此甚好!”
“只不知,这《往生咒》咒文如何?”
“拿纸笔来。”
姚令喜身后,默默多出桌椅纸墨,丹歌磨墨,知宾们趁她书写,抓紧时间让众人原地打坐。
于是乎,便如海潮将退,以文昌帝君庙为中心,随着吊丧百姓一个个盘腿坐下,喧腾销,哀默张,拥挤的人潮逐渐安定。
大方脸千恩万谢,捧起《往生咒》。
姚令喜引诵一遍,确认这场喧嚣终于是彻底归于平静,她踏着山呼海啸的“……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迈过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