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说说闹闹,不觉已至晋王府。
谁知,华容郡主竟不在府中。
王府典膳躬身解释:“今日是明惠夫人七七,郡主娘娘亲去治丧,拂晓便与长史大人出门去了。“
“明惠夫人?”
丹歌听得耳生,“那是何人,能得郡主娘娘亲自治丧?“
“就是娘娘的闺中塾师,楠姑娘。”
“什么?”,姚令喜大吃一惊,“楠姑娘殁了?”
“确实殁了。”
“怎会突然殁了?“
“回殿下的话,”典膳深埋首,身子压得极低,“听说是走水,半个平康坊都烧没了,楠姑娘双亲,还有刻坊的匠人、义学里诸多孩童,拢共三百多人,全都葬身火海了。”
“天哪,好惨!”
丹歌掩唇惊呼,回看姚令喜,虽帷帽遮面,看不清脸,却已然是扶额摇摇欲坠,她赶紧搀扶住,转头怒斥——
“大胆!如此骇人之事,也敢说与殿下来听!”
“下官糊涂!”典膳慌忙跪地,“请殿下恕罪!”
“即刻回府!”丹歌没空计较,扶起姚令喜就往外走。
然而姚令喜却止步摇头,片刻缓过来了,才吩咐道:“你起来吧,派个人带路,我去送送楠姑娘。”
“小姐,使不得,”丹歌苦口婆心,“七七送魂归冥府,想必那端阴煞无比,你又有大喜在身,最易冲撞犯煞,可万万去不得。”
“郡主去得,我亦可往。”
她去意已决,心里事重亦不愿多言,提步便先行上车。
丹歌无奈,只得速速张罗引路人选,既要熟路、知晓内情,还需行事稳重,善解人意,最后选了华容郡主院里的侍读:公羊颜。
于是牛车匆匆启程,转道平康坊。
这一路,再无言语。
不多时,车速放缓。
再行一段,就几乎挪移如龟,不得动弹。
周遭更是无休无止地喧闹吵嚷,几同于置身里坊市肆。
车内主仆二人,姚令喜闭目入静,丹歌侧身,轻轻撩开门帘一角,“打道子何在?”
“小的在。”门外低声回应。
“外头如此喧嚣,你开的什么道?”
“姑娘有所不知,这外头…”帘外吞吞吐吐,“小的,小的实在不敢下鞭子赶人!”
“惊扰殿下,你便敢了?”
“小的不敢!实则是因为…”
打道子听着都快哭了,公羊颜凑上前,十分热心地帮他说话:“丹歌姑娘,此事说不明白,您不妨出来瞅瞅。”
“所以到底是怎——”
脑袋刚探出来一半,眼前景象,硬生生堵住了丹歌的嘴。
原来道上挤满了人。
放眼望去,车马行人绵延,无头无尾,无穷无尽,他们的牛车也并非在缓行,而是被人潮裹挟,一点一点,随人浪翻涌。
“这到底是……”
“大抵,都是来为楠姑娘送行的人。”
公羊颜似乎习以为常,因而颇为淡定,“此前每回做七都是人山人海,只是今日尾七,要送楠姑娘归冥,所以人格外多,阵仗也最为吓人。看情形,虽则再拐两个弯就能到,怕是还需一个时辰才能挪得过去。”
“无妨,”丹歌当机立断,改口夸赞打道子:“做得好,鞭子务必收紧了!还有国公府的牌子,赶紧摘下来,牛也要看好,切莫伤人!”
“另外千户大人,请侍卫们切记把刀剑看牢,人多眼杂,殿下的安危还要倚仗你费心!”
“姑娘放心,末将万死不辞!”
“有劳大人!”
稍作安排,众人各司其职。
一队人马,诚如孤舟浮荡,大有身不由主之势,丹歌总觉得心神不宁,视线在人群里搅来搅去,很快嗅到一丝异样——
“京城流民不都捕去虎守林了吗,怎会有这样多乞丐?还都认识楠姑娘?”
“这叫作‘讨七米’。”公羊颜不愧是侍读,很愿意接话作答,“也就是孝子们穿上破衣草帽、拿打狗棍,扮成乞丐去各家各户讨米,讨得越多越好,最后做成汤团分食。为的是代亡人受罪,分担逝者身前身后种种罪错,一来免其在阴间受苦,二则可早登极乐。”
“原来如此,竟有这么多人愿意为楠姑娘戴孝。”
“那是自然,楠姑娘博才大义,众所周知,要不王爷也不会亲自上书请封。听说明惠夫人的封号,还是圣上亲自拟定。照临四方曰明,慈恩广被曰惠,身后如此,也算是极尽哀荣。”
“连圣上都惊动了?”丹歌一脸不可置信,“她不是书坊主、闺塾师吗?”
“哪家的坊主塾师,能如楠姑娘这般,往来鸿儒圣贤,出入朱门世家,就连文坛宗主、中书令章大人,都与她另眼相看,时有往来。”
“咳。”
猛料来着这么突然吗?丹歌赶紧拉高门帘,竖起耳朵。
“章大人那五函十六卷的《垂光集》,就是楠姑娘亲手编纂刊刻。听说里头有许多不曾示人的手稿,还是章大人特意为楠姑娘整理誊抄,付梓之时,甚至特意使用楠姑娘新创的活印之法,两人还携手主导,校注刊布了《元凤皇览》,真真是珠联璧合!”
“咳。”丹歌不敢偷看姚令喜,小心思在打断与怂恿之间,来回横跳。
“外头风大,丹歌姑娘快坐回去些。”公羊颜自顾自地接着说:“依妾身看来,前方车轿里头,十有**都是各府千金,因着每回‘做七’章大人都在,她们便逐嗅而来,趋之若鹜。”
“咳!咳咳!”
这嘴,不是,这人简直找得太好了,天生的拆台扒皮小能手啊!
今日七七,那么章栽月求娶小姐期间,仍在为楠姑娘的丧事奔走,难怪他大婚当夜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小姐一眼,原来心底还藏着个死人!
想到此处,丹歌恨得咬牙切齿,气血汹汹翻涌——章栽月求娶小姐,绝对是不安好心!
“风寒伤人,姑娘快松了帘子,切莫吹着殿下。”公羊颜总听她咳嗽,不由分说便夺过车帘,交叠封实了,又继续倚着车厢。
逮着空挡,打道子和驾牛郎,甚至一旁骑马的程千户,三个人以手覆唇,挤眉弄眼,脸都快抽筋了,想叫她闭嘴。不料她却莞尔一笑,静悄悄打开一个食盒,开始分发酥饼。
众人以为她终于安生歇气了,哪知她啃完饼,转头又嘀咕起来——
“可章大人向来只与我家郡主娘娘在后堂主事,她们明知白跑一遭,却偏要去搅扰楠姑娘安宁,来回路上又常常纵马横行,伤人闹事,娘娘每每觉得厌烦,又难以处置,殊为头疼。”
“这有何难?左不过是郡主娘娘心慈,未动真章。”
丹歌随口应付,正琢磨跟姚令喜告发章栽月心怀不轨,却见她撩起窗帘,沉看半晌,于汹涌人潮里,轻声说道:
“丹歌,我们下车步行罢。”
“小姐不可!”丹歌小腿都吓软了,“小姐莫说笑,底下哪儿落得去脚。”
“走罢。”
“不行!”丹歌死死拽紧车帘,梗着脖子,“除非踩死我!外头那么乱,万一有个闪失,谁都…谁都…”
“……”姚令喜自打王府出来就一脸阴郁,沉默不语,此时面对丹歌,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出来都是哑的:
“你没听她说吗?往回做七都是章栽月与郡主一道主事,今日他去了侯府见哥哥们,郡主一个人哪儿料理得过来,眼下走路比乘车快,我们需得赶紧过去,好给她搭把手。”
“什么嘛……”
丹歌无语至极。怎么听一样的话,抓的重点却差这么多!她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早知道不听这些闲话了,也不至于如此。
姚令喜知道丹歌在担心她,伸手揉揉她脑袋:“走罢。人都死了,细枝末节计较也是无用。郡主现在需要我,外头也都是来送楠姑娘的人,能出什么岔子。”
不等丹歌松口,她摘下帷帽,拨开帘子,径直走出去,跳入人群。
她动得突然,反应过来跟上去的,也就只有丹歌、公羊颜,还有程千户。
几人一下车马,立时被人潮席卷,不知所踪。
丹歌和程千户一左一右,加上公羊颜在后,三人紧紧护着姚令喜,如临大敌。
此番情形,如同往刺猬身上扎针,插进去就严丝合缝,不得动弹。刺猬少许呼吸,则全身毛刺耸动震荡,无一幸免。
情况比预想的要遭,人挤人不说,还有各种声响不绝于耳,憋闷燥热,张大口呼吸也觉得窒息。
姚令喜深觉脚下不稳,人潮一个推搡她就前仆后仰,若不是被死命护着,已不知摔倒几回。
“不成,再这么挤下去,会出事!”
“小姐你说什么?!”丹歌只看见张嘴,完全听不清声音。
太吵了,姚令喜也听不见丹歌在说什么,于是直接动手,从她身上摸了一块腰牌塞给程千户,勾下他的脑袋,冲耳朵吼——
“你能跳出去,跳到那边的车顶上吗?”
“末将可以!”程千户吼回来:“殿下莫慌,末将这就带您回去!”
“不!我要你拿我手牌,传我宁国公主教令,命那些车马立即掉头离开,再从末端开始,尽快撤散这股人潮!”
“先带您出去,末将即刻去办!”
程千户轻功高妙,大喝一声“末将僭越!”,抱起姚令喜纵身一跃,落到牛背上。
待她再次坐回轿厢,丹歌和公羊颜也被依次捞出,两人都是浑身湿透,大受惊吓。
姚令喜没空后怕喘歇,立刻召程千户,“我们在车里没事,无需留人。你们都散出去,不仅要从后头撤人,沿途两侧,但凡能开或能拆的门,都给我打开,把人分散引开。”
“末将领命!”
“慢着!”姚令喜盯着外边人头,略一沉吟,改了主意,“丹歌,把国公府的腰牌交给千户大人。”
“程千户,我要你以章栽月之名,叫那些车马中的官眷撤离时,顺带捎送老幼,同时再借些人手给你。就说章大人会于下月初一,亲自在国公府设宴酬谢,请她们务必相帮!”
“是!”
“拥堵街衢或许不止这一条,拿我手牌去京兆府和城防营,令他们速速应对。”
“是!”
“再者,若有不肯离去者,告诉他们可将粟米送至安国寺,三日后,安国寺为楠姑娘设道场施汤饼,请他们届时再去!”
“是!”
“快去!刻不容缓!”
虽粗有布置,人也都派出去了,却还不足以安枕无忧。
姚令喜始终观察窗外动静,亲眼见前后车马陆续收人掉头,各府侍卫相继跃出人潮,奔走往来。
不多时,密集人群稍稍松解,自后头涌起的推力也逐渐减弱,她才稍感心安。
就在这时,人群里一个白发小老头,捕捉了她的视线。
老头混迹人潮,左手饼右手糕,前俯后仰还大快朵颐,身在吊丧人群里,却无一丝悲戚,看起来好不快活。
而他身侧,还有另一个老头,紧紧抓住他衣袖不撒手,又不时四下张望,十分警惕。
俩人身影,姚令喜实在太熟悉,但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眼眶轮了又轮,眼皮眨了又眨,身影却依旧浮浮沉沉,定在人海。
她下意识察看远处屋顶,又立马掀开另一侧窗帘。
果不其然,至少有六个人站在高处,全神戒备,严阵以待。
“那个人,该不会是……”
姚令喜肘了肘丹歌,两人四目相对,掀开车帘,再次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