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前院祠堂前,闹剧无休无止,在有人大喊承认杀人后,众人目光再次转移。
吴月娘率先回头,朝着声音来源叫得凄厉:“五郎,莫要胡说!”
梁五郎梁谦走出人群,来到郑少卿面前,“郑少卿,我愿认罪,姨母身体未愈,请您莫带她走,我跟您回去。”
梁老夫人上前拉住梁谦,“五郎,你不能乱说啊!”
梁谦毫不犹豫地甩开老夫人,眼中满是厌恶和憎恨,“祖母您何曾在乎过我的死活,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郑少卿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梁五郎,你当真想清楚了?”
“我想得很清楚。”梁谦语气坚定,说完转身昂头,目光落于梁府屋顶的重重青瓦,“在这个家,关心我的人寥寥无几,我不能看着他们被我连累,而我却一直做缩头乌龟。”
吴月娘痛哭出声,“五郎……”
梁叔仁方才还畏畏缩缩的,这一刻却跑到人前,“五郎,怎么会是你做的,你那日明明在家,我碰到你了,你忘了吗?”
梁谦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看向梁叔仁,“是啊,三伯父。那日我从书院回来,便已下定决心要杀了梁季义,但我没能找到他。后来遇到你,你告诉了我他的去向,我立刻去了秾翠阁,找到梁季义,然后杀了他。”
人群中的纪莘回想起陈氿画的画像,确实既像吴月娘,也像梁谦。
梁老太爷痛心疾首,捶胸顿足,“五郎,你糊涂啊!”
“哈哈哈!”梁谦仰天大笑,“祖父,你现在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这个家乌烟瘴气,尽是些魑魅魍魉,你心中厌烦,便远远地躲了出去,你分明谁都不在乎!”
郑少卿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也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梁五郎,不妨讲讲你是如何做的?”
梁谦回答道:“那日我去到秾翠阁,和乌龟问了梁季义所在的雅间,进入房间,便看见梁季义一人躺在门口,呼呼大睡。我进去后他自己醒了,起身向床榻走,走到了又突然转回身,命令我帮他宽衣。”
“那时他酒醉神志不清,我虽打定主意杀他,但还有些犹豫。可他猪狗不如,口中不停谩骂,骂我,也骂其他人。我听不下去,狠狠推了他一把,他后脑磕到床柱,顿时流了血,跌坐在了地上。”
“那时他尚有气息,而我必须杀了他,所以我扶起他,扼住他的脖颈,把他后脑又重重磕向床柱。鲜血流得更多了,我等了片刻,确认他再无气息,这才离开。”
梁老夫人泪流满面,双手抓住梁谦衣襟,不停摇晃他质问道:“你,你怎么能弑父,你良心何在!”
讲出一切之后,梁谦似乎轻松了许多,也懒得再理会他无比憎恨的老夫人,只问郑少卿:“可以走了吗?”
郑少卿吩咐长随道:“带走。”
梁家众人唏嘘不已,纪莘看着梁谦的背影,却感到他的步伐坚定从容,就像他终于迎来了解脱。
“珍珍,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惹老夫人做甚!”韩氏把纪莘拉回长房,回到院子的第一件事,便是教训纪莘,“老夫人是梁家的天,向来说一不二,你去惹她,你是想连累阿娘和姊妹们吗!”
纪莘心情沉重,半点不想给韩氏面子,怼道:“老夫人独断专行,难道就应当一味地忍她、怕她吗?她已然酿下恶果,今日便是最好的例子。”
韩氏没料到纪莘态度如此强硬,被噎了片刻后,才道:“梁谦平日里闷不吭声的,谁能想到他会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这事你不要再提了,左右和长房无关,你也不许再去触老夫人的霉头。幸好她今日伤痛过度,身子受不住,忘了你强出头这回事,不然长房都得被你连累。”
韩氏说完,径自回了房间,独留下纪莘一人在院子里。
纪莘无法不感慨,梁家看似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但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夫妻、兄弟、父子之情都经不住半点考验。
看梁谦的表现,他恨极了梁季义,这背后有何原因?
梁家人不在乎,可纪莘还想查下去。
去找最有可能知道原因的人,四夫人吴月娘。
四房院子冷冷清清,每间房都房门紧闭,院子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唯独正房门口站着一名老妈子。
老妈子见纪莘走来,喝道:“站住,四房不许其他院的人进出!”
纪莘明白过来,这名老妈子是守门的,恐怕吴月娘已被关在了里面。
“是老夫人的意思吗?”纪莘问。
“当然是。你哪个院的,赶紧回去!”
纪莘双手搭上腰间荷包,不动也不说话,老妈子不解纪莘想干什么,正要再说话赶人走,突然眼前雾茫茫的,立刻失去了意识,直挺挺地倒下了。
待眼前的迷药粉末散尽,纪莘这才停止憋气,大口大口地呼吸。
陈氿给的这迷药还挺好用的。
房间里的吴月娘听得到外面的动静,打开门冲了出来,“珍珍,求你帮帮我!”
吴月娘一脸焦急,纪莘问她:“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大理寺,我要陈情,五郎他虽铸下大错,但他是有苦衷的,我要救他,求大理寺从轻判决!”
“是因为你要去大理寺,所以老夫人才派人把你关起来的吗?”
吴月娘不住点头,眼眶通红,声音颤抖又急切,“是。珍珍,求你帮我逃出府,这个家没有别人能帮五郎,我必须去!”
“现在天还亮,逃出去容易被人发现。再等等,等到天黑,我带你出去。”
“好。珍珍,多谢你。”
吴月娘求纪莘帮忙,其实是有些病急乱投医的。
因为在她看来,纪莘是一个被困在梁家、身不由己的小女娘,若非毫无办法,吴月娘不会求上纪莘。
是以在纪莘拿出小门钥匙,带她轻松地逃出了家门时,吴月娘很是吃惊。
而当她们刚一出门便遇人阻拦,纪莘又掏出一瓶奇怪药粉挥出去时,吴月娘更吃惊了。
纪莘没那么多想法,因为她在全心对付突然出现的“贼人”。
方才纪莘刚带着吴月娘出了小门,就看到前方有个黑漆漆的身影,分明是在堵她们。这次纪莘来不及辨别风向,直接把一瓶迷药都挥了出去。
纪莘挥完,立刻用手臂挡住口鼻,转头拉着吴月娘就跑。
没想到那人不仅没昏倒,还从天而降,又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纪莘从荷包里再掏迷药的工夫,那人说话了,语气听着颇为幽怨,“别用了,告诉过你的,这迷药不便宜。”
“陈氿?”巷子里太黑,纪莘看不清脸,但能听出声音,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她自己未察觉到的喜悦,“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日大理寺的人来梁家,想来命案会有进展,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想出来找我,所以提前在这里等等看。”
“事情确实有进展,不过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先走吧。”纪莘道。
陈氿带着纪莘和吴月娘,到了昭行坊丁家。
吴月娘小产后身体虚弱,一整日折腾下来已然面若金纸,此时不是问话的合适时机,只能先安顿好吴月娘,让她好生休息。
丁小禾在房间里照顾吴月娘,纪莘则在院子里给陈氿讲述今日之事。
讲完祠堂前的一整出闹剧,纪莘道:“梁季义道貌岸然,梁谦恨他必有原因,吴月娘说梁谦有苦衷,她一定知道许多事。等明日吴月娘身子好些,我们便可问她了。”
“你怎么能当着梁家所有人,与梁老夫人对呛?还好你运气好,后面接二连三又发生许多事,让她顾不上你。”陈氿听完纪莘阻止梁老夫人打杀梁叔仁那一段,现在依然觉得后怕。
纪莘讲了那么多,完全没想到陈氿最关心的是这一部分,回道:“我说得明明在理,梁老夫人当时被怒气冲昏了头,可只要她冷静下来一点,便能想清楚打死人对梁家没有半分好处。就算后来没有梁老太爷和大理寺的人的出现,我也不会有事。”
“你……”陈氿无奈叹息,“你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又真是傻得可以。”
“我做得不对吗?”
“你说的话是在理,可若梁老夫人明事理,梁家不会是现在这样。你想等她冷静了想明白,但她不会有冷静的时候的。再者说,所谓官官相护,就算梁老夫人在家中打死人,并且真的被传了出去,你怎知朝堂之上一定会有人愿意管这件事?”
“我认同你说梁老夫人的部分,但我不认同你说的官官相护。你的想法太灰暗,可我相信世上总是有公理和正义的。”纪莘道。
陈氿说不通纪莘,只能劝自己,往好处想,至少纪莘现在安然无恙。
陈氿不再争论,转而道:“我给你的那几瓶迷药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为何?”
“我看看你究竟用掉了多少啊,真的很贵的,那可都是钱。”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陈氿在意的不是钱。
梁家是个乌糟的地方,陈氿不能直接问纪莘在梁家有没有受欺负,问了纪莘也不会说,便想迂回地通过看迷药的用量,判断纪莘有没有遇到危险。
纪莘不知道陈氿的想法,只觉得陈氿在心疼钱,陈氿一旦看了,说不定又要追加她的欠债。
纪莘捂紧腰间荷包,侧过身子躲避陈氿,“你既然给我了,那就是我的东西,你管我怎么用。”
“你不给我,可别怪我上手抢。”陈氿作势要和纪莘动手抢荷包。
纪莘一手捂着荷包,另一只手朝着陈氿面门挥,“你一个男的,和我一个小女娘动手,你也好意思!”
纪莘挥的那几下在陈氿看来毫无杀伤力,他就当纪莘在和他闹着玩,“你说的,我们是在一起睡过的关系,还分什么你我,我拿你东西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闭嘴吧你!”什么话到陈氿嘴里都得变味,纪莘真是恨不得掐死他。
两人打闹间,旁边突然传来陶碗碎裂声,纪莘和陈氿循声看去,丁小禾站在西面房间的门口,满脸震惊地在看他们。
陈氿猛然想到他方才口出的狂言,连忙向丁小禾解释:“小禾,不管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都是我胡说的,你千万别信!”
丁小禾表现得比纪莘和陈氿还要尴尬,“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只是出来给梁四夫人盛药的!”说完丁小禾跑进了厨舍,不敢再看院子里的二人。
丁小禾这反应,分明就是全听见了。
纪莘无端被造了谣,气得抄起墙边扫帚,“陈氿,我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