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袁适的归来,往日懈怠的袁宅下人难得地勤快起来,一大早管事便指挥着下人们干这干那,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纪莘擦拭过正厅内的桌椅和摆件后,用袖口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天儿越来越热了。走到东墙边看了看悬挂的历书,原来今日已是夏至。
院子里几名仆役在大槐树下举着粘杆,旁边围着几名老妈子看热闹和指挥,纪莘知道这几个老妈子最是话多,于是也凑了过去。
“康妈妈,这是在做什么?”纪莘问其中一名老妈子。
“在捉蝉,因为一首什么什么诗。”老妈子只看了纪莘一眼,又抬头看回树上,还伸手拍了拍身边一名举着粘杆的仆役,“老于,往右一点,看没看见,它都快看见你了。”
“诗?”
没人回答纪莘,另有一名老妈子捂着耳朵念叨,“我可不看这热闹了,这些蝉真是吵得人头疼。”
凑热闹的老妈子陆续走开,大树下能听见的蝉鸣声越来越弱,几名仆役放下粘杆,其中叫老于的那个瞥了眼纪莘,有些奇怪她怎么还在。
纪莘笑了笑道:“本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的,可我不会捉蝉,只能看个热闹。”
“嗐,哪用你帮忙。”纪莘态度和和气气,老于也就和她多讲了几句,“你的活儿干完了?没干完可得麻利些干,阿郎和桓郎君回来,管事紧张得很,生怕被挑出错处。这不,就因为桓郎君今日一早叨咕了几句什么诗,管事就非要我们捉蝉。”
“我的活儿都干完了。于大叔,桓郎君念了什么诗啊?”
老于挠挠头道:“我哪懂什么诗,就听管事说是夏至什么什么,愁什么什么,什么长夜,时节,蝉鸣的。反正管事的意思是,肯定是蝉鸣吵得桓郎君睡不着觉,所以得把蝉都捉了。”
一名年轻仆役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道:“于大叔,你说阿郎和桓郎君是什么关系啊。阿郎对桓郎君十分礼敬重视,管事丝毫不敢怠慢了桓郎君,要我说,阿郎和桓郎君关系肯定不一般。”
“蝉都捉完了吗?”管事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捉完赶紧把粘杆送回倒座房那边去。”
被管事这一吆喝,仆役们不再闲聊,收拾手上的工具,散开各自忙碌。
管事走近,对老于道:“老于,你家中子侄里有没有愿意来做仆役的?”
老于应道:“亲戚家中应当有,我回去便问问。之前不是不缺人,怎的突然又要招仆役?”
“桓郎君之前隔三差五地住在官署,昨日和阿郎刚一回来就不得安寝,阿郎担心招待不周,又往桓郎君身边调了两名仆役伺候,这样一来,外院仆役不就又缺人了?总之,老于你记得回家问问,像我们阿郎这样好的主家可打着灯笼都难找。”
“是,是。”
管事交待完,又转去别处监督下人干活,纪莘追上去道:“管事,我方才听到你说要招外院仆役,这次是要招几个人?”
管事停下脚步,“两个就够了。怎么,你家有亲戚想来?”
“没,只是随口问问,其实我另有一事想请示。方才听于大叔他们讲,桓郎君夜里睡不好,我想若是去药铺配安神助眠的药枕,或许会有帮助。管事可否允我今日下午告假,去药铺配制药枕?”
“你倒是有心,去吧去吧。”
纪莘到陈氿家时,没见到陈氿,见到的是邱常发。
“呦,这些日子不见,变漂亮了不少嘛。”邱常发一见到纪莘便如此说,“先进屋,把东西放下,你抱着个大布包做甚?”
也许是身体的年龄到了,加上眼下的生活条件比之前好,纪莘这段时间长高了些,面色也从蜡黄变得白皙红润,比之之前营养不良的模样,如今已是亭亭玉立。只不过还是偏瘦,下巴尖尖的瓜子脸也就堪堪巴掌大。
纪莘放下怀中的大布包,答道:“是药枕,我借着为袁宅的那位客人配药枕的名义出门的。我有事告诉陈氿,他怎么不在?”
“他出城了。”邱常发边给纪莘倒水边说,“他说要查别的事,出城几日,很快就回来。他怕这几日你会有事联络,所以让我在这里等你。是有什么进展了吗?”
“暂时没有进展。袁家规矩不严,但是内院外院泾渭分明,初入袁家的都要从外院做起,我是外院婢女,接触不到袁适。”
“那你先留意着,寻找进内院的机会。和袁适同住的那位好友,你可有见到,是否清楚他的身份?”
纪莘瞬间噤声。
她知道陈氿和邱常发想调查的,是袁适和好友的关系,也察觉到连袁家下人都怀疑袁适和好友的关系,可她不想无端揣测那人。
顶着邱常发疑惑的视线,纪莘不得不开口,“他,姓桓,应是个有官职的人。他昨日才露面,我暂时了解得不多。”
“姓桓?哦,那应当是桓晋,桓怀初,原来是他啊。”
“你知道他?”纪莘记得,袁适称呼过桓郎君“怀初”。
“当然知道。”邱常发只当纪莘全然不了解,是以讲了许多,“桓晋的阿耶当年也是个大官,和袁适阿耶是好友,估计袁适和桓晋也是因此自幼相识,结为好友。不过桓晋阿耶几年前被贬,一家人都离开了华都。今年桓晋进士及第,授弘文馆校书郎,这才得以孤身一人回来。总之当年桓晋虽声名不及袁适,但也是华都城中有名的少年郎,如今虽然做了官,也回来了,但也比不得当年了。”
纪莘想起,五年前拥护圣人登基的五大臣中,为首之人姓桓,名桓仲远。原来桓晋是桓仲远的儿子。
邱常发继续叨咕着,“袁适和桓晋有断袖之情?这要是查实了,可是大消息,绝对震惊华都。”
“邱阿兄!”纪莘急急地打断他,“我们现在没有半点证据,一切都是捕风捉影,还是等查到证据再说吧。”
邱常发没察觉纪莘情绪有异,“这是自然。对了,你有什么事要告诉陈氿来着?你先跟我说吧,算算日子陈氿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袁家在招外院仆役,陈氿可以去应征,若是他进入袁家,我与他配合或许更有利于调查。”
“成,回头我告诉他。”
纪莘一回到袁家,便把药枕送到管事面前交差。
管事打开布包摸了摸又拍了拍药枕,转而上下打量纪莘,纪莘不知其意,站着静等管事吩咐。
“配制药枕是你的主意,也是你买回来的,你和我一起给桓郎君送去吧。”
纪莘第一次得了机会进入内院,四下看了看,安静雅致但无甚特别,一时间看不出藏着什么玄机。
东厢房内的桓晋正专注地伏案写字,听见有人进入房间,搁下笔抬头,“管事是有什么事吗?”
管事态度恭敬,点头哈腰地道:“阿郎吩咐了拨两名仆役给郎君,我心想着仆役不比婢女细心,郎君房内也该有个婢女伺候,所以挑了个合适的人选来给郎君过目。”
原来管事领着纪莘过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纪莘有些没想到,但这不是坏事,正给了她进入内院的机会。
桓晋嗓音清越,“我不需婢女伺候,其实仆役也不需要,只是逢安的盛情难却。劳你费心,人带回去吧。”
“昨日夜里郎君难以安睡,这婢女有心,特意为郎君配制了安神助眠的药枕。”管事推了推纪莘,让纪莘捧着药枕送到桓晋面前,“郎君做客于此,我等实在恐怠慢了郎君,还请郎君莫要推辞。”
“多谢,你有心了。”桓晋接过药枕,但明显并未改变主意。
纪莘盯着眼前与记忆中相同的面容,话瞬间脱口而出,“虽不能解郎君思念亲人之情,但希望药枕能帮助郎君安度长夜。”
桓晋错愕,“你说什么?”
“郎君昨夜念了一首诗,名为《思归》。‘养无晨昏膳,隐无伏腊资。……夏至一阴生,稍稍夕漏迟。块然抱愁者,长夜独先知。悠悠乡关路,梦去身不随。坐惜时节变,蝉鸣槐花枝。*’我想,郎君之所以难以安睡,除了蝉鸣滋扰外,更多的是在思念至亲吧。”
“你读过诗?”
管事上前几步,道:“对对,姜苓她读书识字的,以前还在璟琇书院学习过,后来家中生了变故,不得已才来做婢女。”
“如此,那你留下吧。”桓晋对纪莘道。
管事达成目的,立刻退出了房间,独留下纪莘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在房间里四处打量,给自己找活儿干。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纪莘转身看向桓晋,桓晋见纪莘不再四处乱转,站起身走向书架,挑出几本书递给纪莘。
“我习惯自食其力,日常诸事我一人足矣,并不需要婢女服侍。留下你,是因为方才管事提及你是读过书的,做婢女是家境所迫。我身无长物,但书还是有一些的,这几本你可以先读读看,读完再告诉我。”
“多谢郎君。”纪莘抚着书册,垂头不语。
眼前人与记忆中一样美好,可她却是为了挖掘他的秘密而来。
*唐·白居易《思归(时初为校书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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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