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莘又用到了“姜苓”这个假身份,本来只是因为身份文书还能用,图个省事,但这次任务的人设奇异地和上一次的接上了。
“姜苓”的阿耶是从家乡来到华都的小商人,意外发财后将女儿送到璟琇书院读书,可惜没待多久璟琇书院就出了事,自家生意也突然陷入困境,又逢病来如山倒,这个家彻底垮了。
“姜苓”为了支撑苟延残喘的至亲,只能卖身为奴。
依着这个人物设定,纪莘是个知书识礼、纯善至孝的坚韧女娘,非常顺利地被袁适私宅管事相中,买进了袁宅。
“宅子三进,分内院与外院,另带一个东跨院。外院下人与内院下人是两批人,外院下人不可随意进入内院,牢记这条规矩,因为你是外院的婢女。”进入袁宅第一天,管事如是对纪莘道。
“那东跨院呢?”
“谁都进不得。不过你想进也进不去,东跨院的大门是上了锁的,以防人误闯。”
“是。”毕竟在扮演下人,纪莘表现得勤快又温顺,免得在发现任何线索之前,先行被人发现身份破绽。
纪莘在干活,管事一脸欣慰地看着纪莘,“要都是你这么听话的下人,我该有多省心。”
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快纪莘就知道了。
外院角落一棵大槐树下,一群下人聚在树荫下躲懒聊天,声音越来越响,不被人发现都难。
“这也太过分了!”
“就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欺人太深!”
“那叫欺人太甚。”管事走到人群中间,“活都干完了吗!我看你们一个个才是欺人太甚!”
躲懒的人中有仆役、婢女和老妈子,几个年纪小的仆役和婢女在见到管事后,立刻脚底抹油跑了,几个老妈子却慢吞吞地不愿起身。
“管事,你也来听听康妈妈女儿嫁的那婆家,忒不是东西!”
管事火冒三丈,“去!干!活!”
几个老妈子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散了,其中一个还在叨叨咕咕,“阿郎都几日未归了,还管得那么严做甚,拿个鸡毛当令箭。”
纪莘观察了几日,除了不许进入内院和东跨院的规矩,袁宅的其余管束堪称宽松,下人聚众聊天偷懒都是常事,管事虽会训斥,但更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管事和下人们能如此行事,想来主家是非常宽仁的。
不过这也让那唯一的一条牢不可破的规矩显得很有猫腻,内院和东跨院里说不定有些秘密。
纪莘做外院婢女发现的只有这么多,只能说,袁宅的生活虽称不上安逸,但绝不辛苦。几日下来,纪莘甚至连袁适其人都没碰到。
袁适归来得很突然。
这日夜深,大门口的门房大叔突然喊人,纪莘住在外院耳房,又是和衣而卧,是以出门最快。
门房大叔一左一右搀着两个醉鬼,好不容易叫来个人,“快帮把手,阿郎怎的醉成这样。”
两个醉鬼皆低垂着头,手臂无力地耷拉着,全靠门房大叔的身体支撑。
纪莘赶紧扶住一人,门房大叔解脱些后继续喊,“管事,阿郎回来啦!”
纪莘的力气只够将将扶住人,不能送人回房间,只好和门房大叔一起等着管事带人过来。
门房大叔搀着的人是袁适——虽时隔多年,但纪莘认得出。
白玉般无暇的面容此刻潮红一片,袁适口中念念有词的,“怀初,哈哈哈,不醉不归!”
纪莘扶着的这人倒是安静,纪莘只看得见这人轮廓流畅的侧颜,他应该就是袁适口中的“怀初”吧。
匆匆赶来的管事一边跑,一边还在整理衣襟,应是睡下后被叫醒的。
管事吩咐身后仆役和婢女道:“快扶阿郎和桓郎君回房间。”
也许是因为“桓郎君”听见有人叫他,也许是因为突然吹过的晚风,纪莘搀扶的这人清醒了几分,站直身体,努力睁眼看清眼前人后,叉手施礼道:“多谢娘子照拂。”
内院婢女七手八脚地伺候醉酒的两人回房,管事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门房大叔打着哈欠回倒座房睡觉,顷刻间大门口只剩下了惊愕的纪莘。
她见过这位桓郎君。
“怀初”应当是他的字,他姓桓,名什么?
隆兴二年正月。
前一日下了场大雪,巍峨皇城银装素裹,积雪覆盖的宫殿琉璃瓦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珠帘般的冰凌垂挂在飞檐翘角下,阵风吹过,卷起地面的雪花在空中不断飞舞盘旋。
宫城一角的尚宫局内,纪莘伏在案上,一手执笔,一手扶额,眉头紧皱地沉思着,万琳走进房间时,她也未抬头。
“方才见着个女史哭着从你房间出去,莫不是你又训人了?前几日才听说你训哭一个,今日又训哭一个。这么冷的天儿,怕是也冷不过纪典簿的一张利嘴。”
纪莘思路被打断,索性放下笔,对万琳道:“我没有训人,只是就事论事,指出问题。这几名新入宫的女史做事还不够妥帖,时有差错,总要有人教她们。”
万琳在纪莘身边坐下道:“你既都说了她们是新入宫的,不妨态度和缓些。人人知你才干出众,你肯对人倾囊相授,这是好事,何必因为你的态度搞得像在磋磨她们。”
纪莘答得义正词严,“我绝无磋磨之意。”
“我当然知道,可别人呢,别人看到的都是你手下女史整日哭哭啼啼。”
“没整日,就两次,前几日的一次,今日的一次。”
万琳失笑,纪莘对人情世故向来少根筋,她只能劝得点到为止,转而说道:“快换身衣服,等下便到出宫的时辰了。”
提到出宫,纪莘眼睛一亮,“马上!”
这一年的正月十五,圣人兴致勃勃,率众多宫人出宫,赴街市赏灯游玩。
纪莘对幼时宫外的生活已经无甚印象,是以对这次的出宫充满期待。圣人宽厚,允宫人自行游玩,纪莘得以和万琳自由闲逛。
万琳挽着纪莘,一边看灯一边闲谈道:“你怎么没叫阿茹一起出来玩?”
不远处高达七层的灯轮花灯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看百戏的人群,纪莘也抻着脖子看热闹,随口回道:“阿茹和她的几个小姐妹一起玩呢,才分不出精力理我。”
看罢百戏,两人随意在路边摊贩处买了面茧,一人一颗地捧着吃,热乎乎胖鼓鼓的面茧下肚,暖手又暖胃。
面茧吃完,里面藏着的木片露了出来,万琳看了看,“就是些寻常的吉祥话嘛,没意思。”
纪莘笑她,“你还指望街市上随便买的一颗面茧,能告诉你未来能做到几品官?”
时人有上元节吃面茧,在面茧馅料中放入写着官职的木片,以此占卜未来官位高低的习俗,不过也有许多木片只写些吉祥话或警世名言,算是对未来美好期望的寄托。
万琳说着没意思,但还是用手帕将木片包好,又道:“对了,我昨日碰到阿茹,她说你做了个新奇的吃食,叫龙龛糍,你怎么没给我尝尝?”
“是泷州那边的食物。就你说的前几日我训哭的女史,她家乡是泷州,初入宫多有不适应,时常思念家乡,整日神思不属,频频犯错。所以我学了她家乡的吃食做法,想着为她做些家乡食物,也算个安慰。你若想吃,我改日给你做。”
“你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万琳揶揄她,“一面把人训哭,一面又如此用心地照拂,既然如此,你不把人训哭不就好了?”
“一码归一码,差事是差事,生活是生活。”
难得出来玩,平日里温和稳重的万琳多了几分活泼,看不下去纪莘一本正经的样子,从树杈上拨了捧雪,团成雪球塞给纪莘,“行啦,不说差事了!”
纪莘把雪球丢回给万琳,“这么冰手,给我做甚!”
一阵打闹后,两人手被冰得红彤彤的。
纪莘朝手心哈了哈气,又搓了搓,道:“你说,立春都过了,怎么天还这么冷,昨日还下这么大的雪。”
万琳双手拢住纪莘的手,边揉搓边说:“诗中有言,‘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不正是如此。”说完又来了兴致,拉着纪莘走到桥边大树下,“你站着别动,我把树上落雪摇下来,看看穿树飞花,雪舞白首是什么模样。”
“你可真是会玩。”纪莘嘴上嫌弃,但没有半点反抗,老老实实在粗壮的枝干下站定。
身后是万琳推动树干带起的簌簌声,但落雪迟迟未至。
万琳选的是最粗壮、积雪最厚的一棵大树,纪莘猜大约是万琳一人推不动,转身想去帮忙,片片雪花却于此刻悠然飘落。
万琳没看纪莘,朝着另一个方向笑得拘谨。
纪莘顺着万琳的视线,隔着纷扬的晶莹,在四周花灯璀璨的光芒下,看见树下一人长身玉立。
“多谢郎君。”万琳抿嘴笑着施礼。
眼前人披着厚重的白色斗篷,却毫不臃肿,反倒是神清骨秀,芝兰玉树。
纪莘后知后觉,方才的落雪,这位年轻郎君是帮了忙的。
纪莘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就连熟练无比的行礼动作,都做得磕磕绊绊。
郎君并没有上前搭话之意,只微笑颔首,对纪莘和万琳回礼后,独自上桥离开,白色身影融进了人群,好像他从未出现过。
此前纪莘从未想过,她会不会有心上人。
在那一刻,虽只是匆匆一面,但纪莘清楚了,她的心仪之人该是如此。
再后来,突逢变故,纪莘的前世戛然而止,一瞬的怦然心动在记忆中早已模糊。
而此时此刻,旧时记忆涌动,再次清晰起来,清晰到纪莘似乎又回忆起,一场雪落后,偎在他肩头未被拂去的雪花。
没想到有一日竟能再见。
*唐·韩愈《春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