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亭书房。
谢以珩垂头看向桌上的卷宗,听着李棋汇报:“那鲁承招虽已招供,然带了些江南口音,大理寺上下人等尽皆京城人士,无人能解其意。”
这鲁承,便是半年前那连环杀人案的嫌犯之一,两月前在江南一家客栈内被捉拿,带回上京审讯,却迟迟不肯招供。
谢以珩淡淡掀起眼皮,眼神透着股薄凉。
两个月了才招,这大理寺的老家伙一个个都是拿着俸禄吃干饭的。
赵亭闻言倒是眼前一亮:“这不巧了吗,我今日刚到府上的那侄姑娘便是江南人。”
谢以珩拿起茶杯的手一顿。
听了他这话,女子身影又陡然浮现在眼前,他喉中发涩,将杯中茶水尽数饮下。
李棋倒是知道点内情,忙问:“赵大人口中的侄姑娘莫非是孟大人遗孤?”
提起孟扶楹的父亲孟峥,李棋不免咂舌。
这孟峥从出身寒门到官拜正三品宗正卿,花了几十年,最终却付之一炬,实在令人惋惜。
宗正卿一职掌宗室名籍,修宗属名册,不仅并无甚实权,还得十分心细。
而他在这位置上十年如一日却是从未出过差错,足以可见本事。
“正是。”赵亭点头,随后便向谢以珩道,“那属下明日便将她带去大理寺,得了供词也好速速处置鲁承,以免再做拖延。”
谢以珩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原来赵亭心知肚明这桩案子已是拖延许久,身为寺正却整日只想着躲懒,不思进取、难当大任。
赵亭没注意到,只觉得背后生凉。
李棋却是看得明白。
他不过入朝为官五年,刚至而立之年,如今已是大理寺丞,仕途可谓一帆风顺。
然世人皆不愿久居人下,尤是才疏不及己者。
他不禁起了几分心思,当即便盘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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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榭。
“我当真不介意。”孟扶楹轻垂眼帘。
——身子金贵。
自她出生至今,此等话已是听过无数,纵使初时闻之心有不适,这么多年下来,也早该释然了。
“那便好。”赵婉清放下心来,将口中糕点咽下,有些兴奋地道,“你刚来京城可能还不了解,我明日带你到处逛逛如何?”
孟扶楹低头翻书,闻言顿了顿,却道:“我只是常住江南,又不是从未来过京城。”
她每年冬日过年前后都会回府小住一段时间,对她而言,京城自然也是熟悉得很。
而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拒绝了。
她为何放着江南的祖屋不住,而千里迢迢搬来京城?
若非别有目的,谁会愿意寄人篱下?
她心里清楚孟府火灾一事绝非偶然,否则不可能全府上下无一生还。
既然官府不愿意查下去,那她便自己来。
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赵婉清不知道个中关窍,失望地撇撇嘴:“你真无趣。”
她整日里被爹娘逼着学四书六艺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个借口可以偷一天懒,孟扶楹还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想到明日还要去国学,她便有些郁闷,就连嘴里的点心顿时也不香了。
赵婉清将剩下半盏茶饮尽,闷闷不乐道:“时候不早,那我先回去了。”
“好。”孟扶楹端着笑的脸,在赵婉清走后,彻底垮了下来,眉眼浮现一丝疲乏。
蘅芜进屋,将账本递了过去,轻声道:“姑娘,舟缙传来消息,说茶肆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
孟扶楹放下手中的书,接过来仔细看了遍,心稍安:“那便好。”
她将江南祖屋卖了后,原本是打算在京城置办一间屋子的,奈何京城地价太高,就算她将身上首饰全部当掉也买不起。
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先借住在姑母家,然后将手上卖房所得银钱拿来开了一家茶肆。
这几个月她亲手忙着处理府中后事,茶肆一事则是交给了蘅芜和舟缙去办,这才在刚到京城的时候便准备好了一切。
见孟扶楹满脸倦色,蘅芜有些心疼:“姑娘乏了,不若这几日先好生歇着吧,眼下也不着急,茶肆那边有奴婢盯着呢。”
孟扶楹倚在床边,扶额点头。
蘅芜和舟缙都是她从前用惯了的,做事向来周全,她并不担心会出岔子,只是总归会有些放心不下。
“时候不早了,奴婢先去备水。”见孟扶楹有休息之意,蘅芜躬身准备退下。
可她才刚转身,便迎面碰上了赵亭,连忙欠身行礼:“老爷。”
孟扶楹听到动静,朝门口望去。
见门口藏青色官服,她赶紧起了身子:“姑父。”
“在这里可还住得惯?”顾着女儿家的清誉,赵亭倒是没踏进房间,只站在门口问她。
孟扶楹也只站在原地未动:“挺好的,谢姑父关心。”
这不过刚到府上半日,哪有什么住不住得惯的。
她心里清楚赵亭找她怕是有其他要事,便低着头不语,静静等待下文。
“那便好。”赵亭也没再说场面话,直接说起正事,“你可会江南话?”
孟扶楹没想到他过来是为了问这个,微微愣了一下,回道:“扶楹自幼在江南长大,自然是会的。”
其实她没学过,只是外祖母和她说话时总爱用江南话,她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便会了。
赵亭点点头:“你明日早些起,随我去大理寺一趟。”
他没解释为何,孟扶楹也不好多问,只能应下。
知会了她后,赵亭没再多留。
蘅芜一直在旁边听着,见他走远,才不满出声道:“姑娘明日又休息不成了。”
“蘅芜,我下午才和你说过,说话之前务必要三思。”孟扶楹知道她是为了自己,也没恼,只是提醒她说话要注意些,“我无碍,你记得明日早些叫我起来便是。”
她这个性子,若是改不掉的话,在京城迟早要惹上麻烦。
蘅芜倒是一点儿没意识到自己问题,吐了吐舌头:“是,奴婢知道了。”
-
次日,晨光熹微,薄雾飘渺。
大理寺狱。
地牢本就潮湿,昨日又下了雨,蜿蜒而下的地道里此时充盈着水汽,湿哒哒的难受得很。
血腥味夹杂着霉烂味飘过来,令人作呕。
孟扶楹捂着鼻子,跟在赵亭身后往地牢走。
越往下便越是阴暗,两侧昏黄的油灯闪着幽幽的光,却更添了几分腐朽的味道。
赵亭走在前面,拿着钥匙将牢门打开,生了锈的铁门吱呀作响,里面的嫌犯似乎是听到了动静,此起彼伏地传来了铁链碰撞的声音。
看着地上干涸后发黑的血迹,孟扶楹蹙起眉头,强忍着胃中翻涌,来到了审讯处。
审讯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铁质刑具,被擦得发亮,可上面的血腥味却是难掩。
赵亭远远便看到有人坐在这边,本以为是李棋,走近之后才发现是谢以珩,连忙拱手行礼:“谢大人。”
孟扶楹跟在后面,认出是昨日府上见过的男子,也有些错愕,但还是随着赵亭欠身。
谢以珩淡声:“不必多礼。”
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实在是找罪受。
这种算不上重要的案子,他亲自去查已是极为罕见,这种审讯的活更是根本轮不到他头上。
可当昨日从赵府出来,李棋满脸为难,说今日有事无法参审,问他可否替他一日时,他思及赵亭的话,鬼使神差地竟然应了下来。
为了尽快结了此案,赵亭是赶在早朝前来的大理寺。
此时不过寅时,外面天才蒙蒙亮,谢以珩昨日又是忙到子时才堪堪入睡,此时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谢大人亲自来审还是?”赵亭点头哈腰,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谢以珩没什么情绪:“你来吧。”
闻言,赵亭将孟扶楹推到桌子旁边,吩咐让她用桌上的纸笔记下口供,自己则去找了狱卒。
孟扶楹拿起桌上狼毫,犹豫片刻,还是弯下腰来伏在桌面上。
她知道自己姿势不太雅观,但是她自幼习字枕腕惯了,否则便会写得很难看。
她埋着脑袋,眼前却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背白皙皮肤底下隐隐可见青色经络。
谢以珩曲指在桌上“笃”地敲了一下,见女子抬头,便起了身让开一尺,示意她坐下写。
“多谢大人。”孟扶楹细声向男人道谢。
赵亭那边刚让狱卒将刑架上的鲁承泼醒,转头一看谢以珩给孟扶楹让了位置,连忙厉声呵斥:“谁让你坐的?”
在外人面前被斥,孟扶楹有些难为情地咬唇,又不好推给谢以珩,只好撑着桌子起身。
可她才刚站起半分,右肩却突然搭上了只手。
她不得不再次坐下,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谢以珩站在孟扶楹身侧,将打算站起来的女子按了下去,没使多大劲,却不容置喙。
“这……”赵亭本想说不合规矩,张了张嘴,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暗自琢磨——
这谢小侯爷原来是个怜香惜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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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正题。
赵亭负手站在鲁承前,问:“姓名,年龄,家住何处……”
孟扶楹要做的便是,将赵亭的话用江南话说出来,再将鲁承的供词译成官话,并记在纸上。
她有些头疼。
鲁承说的不是正宗的江南话,而且吐词有些含糊,光是辨认起来都有些困难,更何况还要一边写下来。
她只好放慢语速。
孟扶楹声线本是缱绻清冷的,可说起江南话时,却又不自觉间带上了些吴侬软语的绵糯柔美。
谢以珩眸光晦暗些许。
半个时辰过后,审讯结束。
她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
赵亭走过来拿起桌上供词,仔细看过一遍,满意道:“我派尹管家送你回去。”
大理寺狱环境幽森,孟扶楹一刻也不愿再多待,连忙应下。
待她走后,赵亭低声吩咐一旁狱卒将鲁承送去刑部。
转念一想,又双手恭敬将那张纸递到谢以珩面前:“大人过目。”
谢以珩接过来,只粗略瞥了眼,却微微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和孟扶楹身上透出的温婉柔弱相比,她一手行楷倒是写得极有风骨。
必定是师承大家。
他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这字若是送去刑部,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