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四年,春。
杏花疏影,满树雪白,在夕阳余晖之下泛着琥珀色。
傍晚将至,抚宁巷里行人渐少,炊烟升腾。
路上静谧,唯余车轮碾过石板发出的“吱呀”声,随着马儿一声长嘶,马车缓缓停在寺丞府前。
车夫放下轿凳,毕恭毕敬:“姑娘,赵府到了。”
女子提裙绰约而下。
孟扶楹站定,抬头看了眼牌匾,蘅芜当即便会意,上前叩响朱红雕花大门。
半晌,门被拉开。
褐色衣裳妇人笑意盈盈地迎上来:“二姑娘这些天舟车劳累,快请进。”
这位满脸皱纹的老媪是几十年来一直跟在姑母身边伺候的张嬷嬷。
孟扶楹从江南而来,一路上马车摇晃着实磨人,何况她身子本就不好,如今更是神色恹恹。
听了这话,还不得不勉强勾起一抹笑:“多谢张嬷嬷。”
毕竟从今以后,要过的便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上月,京城孟府遭了一把火,除了这位从小在江南外祖母家养病的二姑娘,其余人皆葬身火海。
大理寺众僚昼夜不息,查探月余,竟未觅得丝毫线索,终只能将此火灾归结为天数之意外也。
外祖母上了年纪,陡然得知这消息后气急攻心,没几天便撒手人寰。
人人都说天要亡孟家。
全府上下三十多号人无一幸免,唯一活下来的这二姑娘还是个病秧子,从小身子便不好,身患咳疾数年未愈。
孟扶楹眸光稍暗。
门“吱呀”一声被小厮合上,张嬷嬷引着两人绕过一片曲廊,最后停在了一扇八角门前。
张嬷嬷笑道:“姑娘今后啊,就住这个院子了。”
孟扶楹面露感激,乖巧行礼:“多谢嬷嬷,还劳请稍等片刻,扶楹进屋放了东西便随嬷嬷去向姑母请安。”
“姑娘莫急。”张嬷嬷微微颔首,面色温和。
二人进了屋,蘅芜将手中包裹放下,打量了四周一番,有些不满地出声:“这院子也太小了。”
她家姑娘从小便是娇生惯养着的,不管是在京城孟府,还是在江南沈府,何时住过这么小的院子?
“蘅芜。”孟扶楹无奈斥道,“如今不比从前,出门在外,小心隔墙有耳。”
更何况,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姑父赵亭虽是京官,却不过区区五品寺正,俸禄并不高,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仅仅置办了间三进三出的府邸。
她来的路上原已做好住厢房的准备,如今姑母竟特意为她腾出一间院子,已是出乎意料之喜。
她垂眸,屋内器具件件都是打扫过的。
姑母对她,仁至义尽。
蘅芜讪讪噤了声。
两人简单收拾了下,便随着张嬷嬷去向墨锦院。
墨锦院正屋的门半掩着,室内一片幽静,檀香弥漫。
她前脚刚踏进去,外面便忽地下起雨来,天色仿佛也变得阴沉了些。
蘅芜机灵,趁雨势还小,忙捂着头跑回云烟榭拿伞。
孟扶楹脚步其实已是极轻,只是屋里安静,听得便格外清楚。
还不等她进屋,孟容便站起了身,望其影,刹那间眼里便蓄起一层水雾。
孟扶楹方欲屈身行礼,她便快步上前将她扶起,哽咽出声:“在姑母面前不必多礼。”
孟扶楹敛了敛眸子,并未接话。
孟容牵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片刻,似心疼道:“这么多天忙前忙后的,都瘦了。”
闻言,孟扶楹羽睫微颤,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她便一直奔波于江南和京城之间,全家上下丧事皆由她一手操办。
忙碌之时,无暇体会其中滋味,而今诸事尘埃落定,再回想起来,才觉心痛如刀割。
孟容将她带到床边坐下,拈起一旁的帕子拭了拭眼角,轻拍她手背安抚道,“日后便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在姑母这儿,姑母定不让你受半点儿委屈。”
孟扶楹调整好情绪,乖觉点头,心里却清楚——
这话也不过听听而已,做不得数。
“正好你和清儿年纪相仿,也彼此有个伴。”她话中清儿便是赵家嫡女赵婉清,小她仅月余。
孟扶楹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孟容向窗外望了一眼,雨势渐大,雨水顺着青灰色的屋檐滴滴落下。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她一听你要来,非要亲自去西街买些点心回来,谁知道这突然变天,也不知她带没带伞。”
孟扶楹听出她话中意思,站起身来,柔声道:“扶楹去接一下清儿。”
孟容笑着应了声,等孟扶楹转身后,眸中笑意却一点点敛去,望着她的背影的目光渐渐幽深。
是个聪明的丫头。
只是这女子越聪慧,便越是难以为人所用。
她冷笑一声。
她掌家多年,心中再清楚不过,这多养一位姑娘和多买一个奴婢不同,不是多张嘴吃饭那么简单。
想要不落人口舌,吃穿用度方面便样样不能敷衍。
就凭赵亭每个月那点俸禄,若非她别有所图,又岂会如此大发慈悲地将孟扶楹接来府上。
-
蘅芜撑伞候在门外,见孟扶楹出来,忙快步迎上去。
孟扶楹接过那把油纸伞,轻声道:“蘅芜,你在此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这伞做的精致却十分小巧,遮两人都已足够勉强。
可若是先将蘅芜送回云烟榭,又怕时间不够,让赵婉清淋了雨,惹得姑母不快。
她只好如此。
蘅芜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孟扶楹撑伞去向前院。
孟容住着的墨锦院是府上主院,离前院正门不过寥寥数步,可就在这寥寥数步内,雨竟然小了下来。
孟扶楹有些恍惚。
她生于京城却长于江南,每逢梅雨季,江南总要连绵不绝地下好长一段时间的雨。
可这儿和江南的雨是截然不同的。
上京的雨如同串珠一般颗颗分明,砸在油纸伞上是清脆的、淅沥的,声似击玉。
江南的雨却更像是雨丝织起的一张网,氤氲着水汽,潮湿且泥泞。
谢以珩曾见过的。
他原本正要去向赵亭书房,但当女子撑伞擦肩而过时,一切仿佛都和两年前重合了。
那也是一个雨天。
-
半年前,江南一带一连出了好几起命案,谢以珩奉命前往调查。
却不曾想,他这才刚到江南,还没找地方落脚,天空便骤然飘起了蒙蒙细雨。
谢以珩无奈,只好进了一旁的水榭暂避。
凉亭依水临岸而建为榭,烟雾缥缈,景色甚好,他本因为计划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断而有些烦躁,现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谢以珩难得的起了些许雅兴,欲静坐听雨,远处却匆忙跑来了一名女子。
亭内位置不大,女子只好挨着他坐下。
她那张小脸因为淋雨吹了风有些发白,纤长的睫毛挂着水珠,颇为狼狈,一袭月白素色云锦裙,由于被淋的透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外纱更是几近透明,若隐若现地勾勒出窈窕身段。
水滴顺着她脸颊滑落,女子用袖子拭了拭,却只是徒劳。
见谢以珩身上并没怎么沾雨,她咬唇犹豫了片刻,终还是细声开口:“敢问公子,可曾随身携带锦帕?”
谢以珩垂眸,并不看她,只递过去一方素帕。
“多谢。”女子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原本干净的帕子既被打湿,她也不好再还回去,思来想去,便问道:“请问公子名讳、住处,待洗干净后我命人送到府邸上。”
不过一方帕子而已,难不成要她送到京城去?
谢以珩面色疏离:“不必。”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女子也未再坚持,两人遂缄默无言。
没多久,便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撑着伞一路小跑过来,面上尽是焦急,连裙角湿了都未曾注意到。
小丫鬟先是进了亭内,将油纸伞搁置在一边,随后将带来的披风搭在了她身上。
她瞥了一旁男子一眼,压低声音担心问道:“姑娘可还好?”
“无妨。”女子拢了拢披风,摇摇头,“快走吧。”
随后在小丫鬟的搀扶下逃也似的离去了。
女子身材纤瘦,背影却是娉婷。
……
如同今日一般。
他蓦然伸手攥住了女子皓腕。
孟扶楹愕然抬头,不偏不倚地撞进了他墨色眸中。
“东西掉了。”谢以珩松开她,轻扬下巴示意。
孟扶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朝身后望去,只见一枚莲花形状玉佩正轻轻的躺在水洼里。
是她的伞坠。
是外祖母前些年送给她的。
她这才发现伞柄上挂玉佩的那根线不知什么时候断了,连忙回去将玉佩捡了起来。
等她将玉佩擦干净,想向他道谢时,男人却已走远。
好奇怪的人。
孟扶楹丝毫未想起来曾见过他,亦未多做纠结。
眼下还是接赵婉清回来要紧。
可正当她转身之际,一抹身影映入眼帘,她这才发觉赵婉清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檐下。
“谢公子方才同你说什么了?”孟扶楹刚走过去,赵婉清便低头一溜烟地钻到了伞底下,将手上用牛皮纸包裹着的糕点往她怀里一塞,嘴巴一撇,面上隐隐有些不高兴。
她淋了一路的雨,回来还偏偏撞见了这一幕,当真是让人不痛快。
“不过是提醒我伞坠掉了而已。”孟扶楹将伞稍举高了些,撇清关系。
赵婉清是个藏不住一点事情的性子,孟扶楹又不是三岁孩童,自然看得出来她的心思。
但她此时更好奇的是,赵婉清口中这位谢公子是何人?
“连谢公子你都不知道。”赵婉清满脸不可置信。
一想到男子英俊的脸庞,她就忍不住红了脸,莫名扭捏起来:“就是长公主之子、齐聿侯世子、当朝大理寺卿谢以珩啊。”
这几个头衔,就算单拎一个出来也足够慑人了。
谢以珩这号人,莫说上京,宜朝上下估计都没几个不认识的。
传闻中那个外貌俊美,出身尊贵的天子近臣,对待任何人都端的是一副倨傲冷漠模样。
孟扶楹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姑娘,自然看得出来男子身上皆非凡品。
她只是没想到会是如此尊贵的身份。
见孟扶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赵婉清连忙瞪她一眼,警告道:“你可不许打他的主意。”
谢公子这等光风霁月的男子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凡人休想染指半分。
哪怕是她这位天仙般的表姐也不行。
孟扶楹有些无奈地点头:“我知道了。”
赵婉清这才满意,挽起她的手,欢欢喜喜道:“走吧,去尝尝我特意给你买的点心。”
两人说话间雨已经渐停,孟扶楹将伞收了起来:“你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小心着了凉。”
赵婉清终归是淋了些雨,若是染上风寒,便是她的罪过了。
“不碍事。”赵婉清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我身子可没你那么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