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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据安喜观察,每逢太子车驾出门,总是往大门外某个角落看一眼。
但直到脱掉大氅,柳叶儿冒芽,也没个人影。
当日是大朝日,廷议了都灵渠烂账一事,相关各部吵得那是一个沸沸扬扬,永昌帝听得头疼,先不管不顾的骂了太子一顿。
受了无妄之灾的太子,回到乐水轩,见南窗下,暖风渐熏,而那枝过季的梅枝却还插在瓮中,一眼生的小内侍正精心伺候着那三耳陶瓮、以及瓮中的老梅枝。
太子顿觉一股没来由的气闷,袭上胸臆,以手抚胸,尚不能平。
问之,为何如此多事的伺候几枝丑陋的枯枝?
不妨受到太子质询,小内侍战战兢兢的行礼,答:“这、这都是安喜公公特意吩咐的……务必、好、好生养着……”
于是乎,太子叫来了安喜,斥责不合时宜。
安喜被骂。
安喜低头老实认罪,见状,太子有气也撒不出了,半响平复了心绪。
那几枝丑不拉几的老梅,或许因为侍花好手的精心呵护养护,在无土水养的情况下,竟然还生了壮根,还长出了几缕新芽嫩枝。
那颤巍巍的嫩枝,在这暖熏的初春气息中,微微轻颤、摇头摆尾,似乎表示无论把它放在什么环境中,它都会逢山开山、遇水搭桥、自得其乐、过得快活无比。
裴秀自嘲一笑,缓缓呼出那口郁气,道:“罢了,孤这是迁怒,与你无关,退下罢。”
安喜低眉顺眼的退下了。
早已精乖的安喜公公,半个眼风儿都没往那南窗下的梅枝瞧去,只出门前扯了那个战战兢兢的花房小内侍一把,好心的把还傻站着等听训的小内侍带了出来。
待僻静无人处,小内侍问:“安喜公公,太子都发话了,那、我一会儿要不要拿去扔……”
“扔?扔什么!?”安喜敲了他一个爆炒栗子,骂:“人长得挺机灵的,怎么不带脑子办差呢!”
“那、安喜公公,那梅……该怎么办叻?”
“既然太子这几天不待见这几枝梅,就搬回花圃去,你也麻溜儿的给我滚回花圃,这梅啊、务必给我好好照应着!”
“照应好了,以后有你的造化。”
“唉、好、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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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
一年一度的春时诗会在即。
新科的文人才子们,纷纷四处投卷,借诗词歌以咏志,以期得贵人赏识。
今年,太子着意吩咐,欲观新一年的文风气象。
还特指名按时下文人才名,顺次录卷整理,不拘是否投在了太子府。
太子关心文坛风向,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还是第一次指名要按‘才名’录卷编辑。
还不拘太子府?!
难道太子是想要抓一抓近期文坛的不正风气吗?
于是乎,太子詹事府先是录取了朝中新秀的近期佳作、又参考了坊间的文人排名,还兢兢业业的在一堆投卷中,整理好时下颇具才名的词作,好一番折腾,最后才呈现在了乐水轩的案头。
阅毕,太子皱眉。
叫来安喜,问:坊间排名前五的词作者,也在其中了吗?
安喜老实回答:是的。
春时诗会是连着好几天的,因此每日午后,乐水轩的案台上都会陆续有新的诗册。
一连数日,太子阅后面呈失望之色。
这一日,太子就直接问了:“顾玉昭,有投卷否?”
安喜战战兢兢:“无。”
乐水轩的气氛蓦然低落,安喜心惊肉跳,只能心里暗道对不住了,然后卖了守福师父。
安喜先讲了过去守福是如何吩咐拦住那‘顾小郎君’的投卷,然后又急赶急的吆喝着一群小内侍们,从库房的犄角旮旯里翻出顾玉昭曾经投过的旧卷,甚至来不及整理齐全,便送到了乐水轩,欲请太子一观。
那知,因堆积了数日的失望,即便知道了缘由,即便收下了这一箱子旧卷,却一下子没了心情打开一观。
莫名其妙的,冷眼的睇着脏污卷宗封皮上的‘顾玉昭敬呈’几个俊秀飘逸的行书,杂乱的思绪浮动。
裴秀感到了一股子说不出缘由的烦躁和气闷。
裴秀道:“罢了。”
然后掷卷于案,甩手出门。
安喜却不敢草率,待太子走后,上前把顾玉昭的旧卷一一仔细收集,吩咐下面的小子,赶紧去找擅于修补的书画师傅清洁脏污,并补齐残损的页面。
安喜一边忙碌,一边唏嘘:虽然夜风还是这么冷,还好天快亮了,真正的春天她也快点到吧。
秋日播下的种子,春日收获得一个情绪稳定的主子,
这才是当下人的福气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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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人的情绪,是否稳定?
顾玉昭并不知道,她也不关心……呃,确切的说,她根本无暇关心。
为了尽快摆脱头戴‘工作狂 强迫症 洁癖患者’标签的顶头上司,顾玉昭需要做出一定绩效以呈太子,
而要在一个成熟的体系中,短时间做出绩效……
就需要卷他人之不能卷。
因此,这段时间她都忙碌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想别的,只想赶紧把手头的事务给处理完。
因为,众胥吏对她一手主抓的流程新改革,十分的怨声载道。即便有左右两位侍郎大人的全力支持,诸吏顾左言它、推诿不干,行阴奉阳违之事的,大有人在。
顾玉昭在礼部提倡的这套增益提效的流程改革,推行得十分艰难。
但诸人很快就发现,顾小郎中这个人吧,看起来和和气气,风流俊逸,一旦耍起无赖来那也相当的狠厉无情,一点都不讲同僚情面。
譬如,这一日。
一资历颇深的老书吏,表面恭顺的接过了顾小郎中手中待分类整理的书卷,却在打标签时,十之五六都张冠李戴,胡乱勾就,给顾玉昭后期分类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顾小郎中发现后,立刻问他,为何弄错。
此人那坏眼儿一转,推诿道,乃顾郎中讲解规则时,不够详尽,故而众书吏分辨不清。
余众起哄应和,都等着看好戏。
顾玉昭也不恼。
一笑,从善如流道:乃余分工不明,任职不清,张书吏提的建议极好,余尽快改之。
顾玉昭所谓的‘尽快’,也就不到半日光景。
确实很快。
特别是看她此后,张贴出来的满满10大张纸的什么‘培训概要’、什么‘分组守则’……瞧这详尽的说明,瞧这工作量,一定不是半日光景能够搞出来的。
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厮早就准备好了,提前挖好坑儿了,就等着刺头儿上门自投罗网呢。
翌日,清晨。
众书吏受召,至礼部议事堂。
趁着左侍郎大人也在堂,顾郎中便当即办了三件事:
一、把诸吏分成了甲乙丙三组,一组粗检,一组整理分类标签,一组复核;若复核不过,则打回第一组,重新循环;
二、甲乙丙每旬轮换一次,每项任务下达前,甲组负责整理培训,给其余二组,若一组中有纰漏偷懒故意延误之徒,全组连坐;
三、甲乙丙三组绩效最优者,当月考勤全满者,各有积分,积分可累换当月的碳薪之资,兑换数量如下云云
……
此招,可谓推恩连坐,杀鸡儆猴,且又奖赏分明。
成效颇然。
如此如此,顾玉昭在礼部的头一个月就这样渡过了。
对她而言,刚开始的十多日,确实十分的焦头烂额,直到杀了这么几个下马威,又明确奖赏之后,在礼部的差事才渐渐有了点顺心顺意的兆头。
差事理顺以后,原本只堆积在她手头上的事务,经简单梳理分类之后,迅速下发到下一级的胥吏手上处理,最后再回到顾小郎中手上进行核对存档,一个完美的流程闭环就形成了。
这样一来,顾玉昭就能在满足强迫症上司高标准工作要求的同时,也把自己从繁琐无用的日常劳作中解脱了出来。
接着,她琢磨着,改革进行到这个程度,也算有点成效,拿得出手了,没必要死磕得天怒人怨,于是,顾玉昭也就收手不干了。
她收手不干?
辜玉眠那里可行不通,当即把顾小郎中唤来,责问他近期如此惫懒什么意思?
虽然历年堆积的邸报归档算是整理清楚了,可是其他的书库法则,乡县文单一大堆,还需要接着往下整呢。
顾玉昭早想好了应对,只问了顶头上司三句话:“公、可乎?xxxx,又可乎?”
辜玉眠:……
辜玉眠心里气闷,明眼看出这小子在耍滑头,可偏偏无法反驳。
一旁的礼部老好人右侍郎吕大人,笑着出来打圆场,道:“……”
这下,辜玉眠彻底无话了!
私下,辜大人对着老搭档吐槽:“……居然你也倒向……”
吕大人:“此子聪慧,张弛有余,老辜,你应该三人行必有我师,不以卑问为耻,这一点啊,可得向小顾郎中学习学习嘛~”
再次被三连击,辜大人怒得满脸通红,当即拂袖而走。
笑眯眯的吕大人,心里暗爽无比。
至于顾玉昭,在此之后,正值春日诗宴的最后几场,家里的邀贴都积攒了厚厚一堆,思忖着她在二十四楼中的某些关系还是需要维护的,于是挑挑选选择了四五场必须的应酬。
就这样,在他人眼里,蕴集风流的顾小探花在稍稍正经了没多久,就又回到二十四楼呼朋引伴,唱诗做酬,玩得没心没肺的状态。
但对顾玉昭来说——
唉呀,生活不就那么回事儿吗?
工作啊是干不完的,功劳啊,也是挣不完的。
更何况,她只是要向太子交一份儿绩效投卷而已。
又不是真的要为这大豫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嘛~
还不如蹭的春光好时日,
逍遥一日,快活一日,得意一日。
在礼部的日子过顺利了,昭昭就似乎把什么事儿,还有什么人给忘了。
究竟、把谁给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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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夜,太子醉归。
春燥难寐,干脆起身披衣,来到乐水轩。
值夜的内侍急忙点灯,裴秀只让众人点了书案以及南窗小几下的两三台烛,并要了一盏清水。
太子吩咐:“屋里不用留人伺候。”
众人皆称是,鱼贯而出。
安喜远远的守在廊下,全神留意太子动静,以便随时呼应太子的需求。
室内静谧,台案上静静摆放着修缮清洁好的顾氏旧卷,以及坊间玉昭郎最新咏就的永昌十五年记春日欢宴十三诗。
太子的侧影印在花木扶苏的窗纱之上,鹤形鎏金青铜灯山下,如玉修长的手拾起了那个小郎君的词集,捧上手上细读了一番。
俄而叹息,俄而摇头笑骂。
读得兴起,干脆提笔沾墨,以做眉批自娱。
廊下的风吹过,青铜风铃沉闷的低响了几声。
安喜缩着脖子,拢了拢披风,心想:春天真的,会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