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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梭。半月的光阴一混就过去了。
这一日,圣人率章太后、顾贵妃等一众后宫女眷,以及朝中重臣近侍一同起驾前往万梅岭行宫。
山路崎岖,到达行宫时已近夕食,太子率众来迎。圣人见过太子后,便吩咐众卿安歇,只招了顾贵妃伴驾用膳。太子便去章太后那里用膳进孝。余众自便不提。
毕竟,明日午宴才是正席,赏花择梅等重头戏都在明日午宴之后。而赋诗作曲,祥瑞进贡这项重中之重则在第二日午后。其它分部门团建等活动都在余下的四五日。
有的是玩乐的时间,所有人都不慌不忙,整个行宫都弥漫着一股难得的闲适氛围。
托了顾贵妃举荐的福,伴驾的顾玉昭分到了一个独立的小院落,不必与同阶的众翰林们去挤行宫的排屋。
顾玉昭很满意,也很开心,因为这个院落虽然又小又偏僻,但却带有一眼露天小汤泉。映衬着细雪飘洒,汤泉白雾缭绕,美如仙境。
刚安顿下不久,同样伴驾的顾仁淮便遣人送来一炉分量足足的羊肉锅子,并一些驱寒保暖之物,顾玉昭也让金枝回了一份早备好的礼,一个小巧的紫金暖手炉并一盒沉香银丝碳。
忙完这些,又有行宫的小太监传来消息,其余一同前来伴驾的同僚们欲聚众同饮行令,也邀她半夜小酌,顾玉昭只称山路颠簸疲乏,吩咐随行的金枝婉言谢绝了。
但她为人一向上道,虽未赴宴,却贡献了两壶玉罗春,全了同僚情谊。
打发完这些,顾玉昭舒舒服服的在汤池里吃着羊肉锅子,喝着小酒,又吃了一些果粿子甜汤,甭提多逍遥开心了。
只一旁的金枝如临大敌的把露天汤泉的遮挡布幔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一遍,又把行宫分配的管事内监和婢女都支使得远远的,然后自己拿了个绣棚守在汤池小院外。
遇到这么一个妥帖疼人的婢女,顾玉昭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用完夕食,泡完澡,顾玉昭绞干头发就在暖和的被窝中舒舒服服的躺下。
在万梅岭的第一夜就这么安逸的渡过了。
那曾想,最安逸的也就这头一夜,后面几天一日比一日过得险恶凶残。
第二日。
万梅宴的正日子。
顾玉昭早早的起床穿戴整齐,来到万寿殿与一众伴驾的天子近臣等候圣驾,她并不是第一次伴驾,因而非常自觉的就往文臣那一堆儿凑去,幸而在候驾的几位文渊大学士面前,顾小探花还算有点美名,并与诸大人在各种集会上见过,勉强算得上混了个脸熟,于是一一问安过去。
待看到与内监宠臣站一堆儿的,居然还有贺真人的时候,顾玉昭楞了一下,上前悄声问:“真人,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
贺真人笑眯眯的说:“老道比你们早一日到,但比我更早到的另有其人。”
顾玉昭眨了眨眼,知道贺真人喜欢故弄玄虚的逗她,因而轻轻嗯了一声,问候完毕,闷声不吭的就退回文官那一拨儿人的位置了。
她偏不如他意。
徒留贺真人卖关子的打算落空,盯着她背影在原地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正巧,一旁巡视完场地,正大步前来恭请圣人起驾的顾仁淮看到这一幕,与顾玉昭擦肩而过的时候,侧头笑骂了她一句:“小捉狭鬼!”
她九叔不放心她,想了一想,又停住脚步,低声提醒:“今日别冒尖,作诗奉承中规中矩就成了,明白吗?”
顾玉昭乖巧点点头。
顾仁淮还想说什么,但身负要务,于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便交谈过多。只能白叮嘱两句,便大步走开了。
圣驾起,皇帝与顾贵妃同乘一阔大的肩舆,众人随行。
顾玉昭资历浅薄,因此排在外围,行缀在队伍的末尾。或许是寒风吹得迷了眼,她不经意的侧头望去,却瞧见万寿殿中出来一行紫袍道人,随行排场不比皇帝小,只不过与圣驾方向相反,往山顶琼华殿方向去了。
她隔着一众内监与着青袍的贺真人对了一个眼神,心下便明白了。贺真人说的便是这位野道云鹤子。
当然,她与贺真人认为人家是沽名的野道一枚,人却几乎快混上国师之位了。顾玉昭摇了摇头,心想,都是骗子,偏人家后来者居上。
贺老道虽由顾老头暗中运作,拜入顾太尉府门槛,再由顾二太爷举荐进宫,比自荐上门的云鹤子还早两年面圣,目前却仍不尴不尬的,只混了个奉谕的编制。
唉,差距呀、差距。
同样行在队伍末尾的贺真人看懂了顾玉昭的眼神,浮尘一甩,冷哼了一声,大步赶到队伍前面去了。
万梅祥瑞宴是在行宫的暖阁大厅举行的,宫门一重又一重,众臣按品级赐宴不同的膳厅。原本顾玉昭身为一个从五品小编修,按品级应该在三重殿门之外,但谁叫她是顾贵妃举荐伴驾的呢,便与刚才同行的一众学士文臣,被赏赐在暖阁大厅,只不过资历最浅的她座位在最末,靠近殿门口吹着冷风。
还好来之前已有相应准备,袖里踹着暖炉和零嘴,就算这一餐不吃,一整日也不碍事。
开宴的流程就那些,车轱辘的吉利话和各种应景的赏赐,时不时的还有献舞唱曲为大家开胃助兴。今日,这正经席面上的应酬目前还轮不上她,作为翰林院探花郎,她的作用就是在午宴后的赏花环节,作诗应赋、卖弄文采,争取拍一个高端龙屁,逗得上下开心,用雅致来粉饰一下阿谀奉承的本质。
这活儿她擅长。
这种分餐制宴席的菜虽然卖相精美,但端上来就算是热乎的,不一会儿也就凉了。因此除了几颗花生米儿,顾玉昭都在斯条慢理的表演着一位俊雅郎君如何优雅的假吃。
但她不知道,她这番做做,早落在两个人的眼里。
一个是她顾九叔,作为圣驾此行的特邀安全顾问,顾仁淮并未入席,而是侍卫在圣人身侧,时不时的巡视全场,自然把她的小动作看得明明白白。他兜里揣着跟她同款的暖手炉,知道这小家伙的怀里不但有手炉,肯定还有零嘴。
顾仁淮眼神柔和,心里发笑,于这些小处,他从不会担忧她。
这家伙心思细,惯会把自己照顾得极好,当然若她对谁上心,也必能让那人体会何为如浸春泉般的无微不至。顾仁淮嘴角微弯,袖中的手抚了抚怀里的暖炉,心里感觉极为暖和。
另一个注意到顾玉昭这番做作的人,却是太子。
太子裴秀坐在上首,离殿门很远,他并非刻意关注,但实在是那位御口亲点的顾小探花风姿过于出众,在内殿这批鹤发鸡皮的老臣中过于显眼。
再加上冬日日头短,午宴刚过半,日头已然偏沉,玉昭郎所在的末席正好在一片光亮之中,绯糜的日光为那探花郎的玉容更镀上几分风采。
偏她吃得不紧不慢,一脸的意趣,还不耽误与四周的官员的谈笑应酬,姿态十分的得体雅致。若不是深知这宫宴菜肴真实的滋味如何,裴秀真要以为她那一桌的饭食特别香甜了。
正巧圣人吩咐太子,替他为众臣赐酒致礼,以赞赏诸臣工这一年的辛劳为国。于是太子索性走下御座台阶,侍酒的七八个小内监赶紧跟上,按臣子的品级及重要程度,满殿的走了一圈。
圣人见太子如此识趣,很是满意。由得太子去应酬这些虚礼,自己趁机在御座上放松的与贵妃调笑吃酒。
估摸太子这一圈走完,午宴也可以结束散席了。
永昌帝真正期待的,其实是明日午后的祥瑞上贡。但圣人也知道,这种期盼不能示与诸臣,包括太子。
说回太子这边。即便裴秀耐性好,但要满殿走完一圈酒,其实也是很累很无聊的一件事,特别在越往后走,品级越低的啰嗦奉承的废话越多。但裴秀凭着对顾玉昭的那么一点好奇,硬是保持着温雅的微笑,亲自赐酒到了末席。
顾玉昭起身迅速,未等面前的太子开口说什么,便自动的举杯迎上了小内监的酒壶,言语极为干脆利落:“谢太子赐酒,小臣先饮为敬。”
连着三杯,硬是没给太子开口的机会。
太子持着酒杯的手僵在那里,在他印象中,拦驾登车的那个顾玉昭,小嘴抹蜜,既逗趣又会奉承,跟现在这个干脆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完全是两个态度!
刚才裴秀在赐酒过程中,忍耐着其它人俗不可耐的阿谀奉承之时,就一边温雅微笑,一边走神的期待着,等会儿那个玉昭郎又能说出什么不重复的花样儿来。
哪知道她竟然半个奉承的词都没讲!
就一气儿的把酒给喝了~
还连着三杯而空!
太子裴秀突然有些不高兴起来,眯眼盯着顾玉昭现在这个叩杯而下的手势。这在宴席文化中就是这一轮结束,敬酒者勿扰的意思。
这种的情况下,以他堂堂太子之尊,难道还要刻意与这个小郎君搭话卖好,再哄着他喝一轮不成?!
君子风雅,有着绝佳涵养的裴秀突然冷笑一声,他虽然从来不计较这些小事,但也容不得一个从五品小编修这么拂他面子。
其实太子这些心理活动是想得有些多了,从旁边人看来,就是这顾小编修近距离得见太子真颜,有些过于激动,行动之间略嫌惶恐上不得台面而已。
没人会想这么多弯弯绕绕,只不过太子另存有小心思、小期待,直到发现事实与意愿相左,心思落空才会升起的不高兴情绪而已。
太子裴秀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只略略点了点头,懒得说话,打算拂袖就走。
那知那不识好歹的家伙却在此刻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神就那么直直的撞进了裴秀余愠未消的眼里。
不遮不掩,还是那种‘殿下美到我了’的眼神**裸的望着他,裴秀呼吸微窒,被那样明亮赤|裸的眼神正大光明的笼罩着,蜷在袖里的手指不由得僵硬的抽了一抽。
他没意识到,那是猎物被不经意捕获时,躯体和神经下意识的抽搐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