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故望着黑板,思考得却完全不是黑板上的内容。这时候,偏巧被人拍打在肩膀上,他下意识竖起满身尖刺向后恶狠狠地瞪过去。
身后是怀抱一沓练习册的女生,原本开朗的笑容此刻凝固在嘴角,小声紧张地说:“祁故同学,交练习册了。”
祁故反应过来,目光垂落,好歹收敛些。
事情到这步不算完,课间十分钟祁故路过班级走廊时,听见了有人在聊关于他的话题。
“早自习时候,转校生对班长发火你看见了吗?”其中一个声音颇有扇风点火意味起了头。
马上得到应和:“看见了啊,大家都看见了。转校生发起火真可怕。”
出于好奇,站在楼梯口偷听的祁故,奇怪回想早自习时他哪里发火了?
一心专注于自我世界的祁故,当然不知道他认为很普通的表情,很普通的言论,一旦涉及事故中心势必要被上纲上线。
同学们接着升级点评:“我妈讲,转校生原先是留守儿童来着。我妈还讲,这种小孩一般都有心理疾病。”
“何止是心理疾病。”一个声音插入进对话中,耀武扬威。
祁故听出声音出自于老朋友王子杰。
“王子杰,你知道点什么?”好奇问。
“我和陆豪他们亲眼见到过,转校生在南安路附近一处荒地里,有栋废弃仓房,仓房里有个地窖……”
“王子杰。”同伴声音颤巍巍。
王子杰正讲得眉飞色舞,十分反感同学打断,遂语速比先前还快。
“我还没说完呢。地窖里有什么你们一定猜不到。地窖里有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我瞅像是麻风病人。转校生和他眉来眼去,搞……”虽然一心扑在如何将故事讲述更加精彩,甚至妙用了几个书本上抄袭来的词汇,但王子杰志得意满之余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于是一边讲话一边向后看了一眼,平地闹鬼——被他讲八卦的当事人竟然就站在他背后!
“转……转校生?你怎么在我背后,你……”王子杰游刃有余告密的话,在迎击到对方怒气后变得支离破碎。
“你答应过我,不说出去。”与怒气十足的目光不同,祁故语气平静的像一汪水。
“我什么时候说过?”对方冷静的态度加深了王子杰害怕的程度,但这孩子越是害怕,就越是梗着脖子装不认账,“我没说过。是你自以为是。你活该。你……”
王子杰接下去的话,因为脸颊受外力击打而无法流畅表达。
教室外围,走廊里顿时乱作一团。学生们有反应快的,小跑去找老师;有胆子大的,一回神就扑上去拉架;更多的,则是张大嘴巴围观。好不容易盼到老师来了,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学生分开。其中一个,肉乎乎的脸蛋比平时还要肿了一倍,看到有大人在场,捂着鼓包的脸“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老师,转校生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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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祁故同学心情不好,就将坏心情以暴力形式发泄在同学身上的行为,班主任予以严肃警告。对此,男人优哉游哉,看起来十分不以为然。
“情节恶劣……”
“嗯嗯。”游离状态下频繁点头,等班主任停止批评又豁然睁开迷离睡眼。“我当什么大事呢,不就是小孩之间一语不和打架嘛。男孩子嘛,哪个不淘气?我小时候也打架,被叫家长都是家常便饭。老师,你小时候就没打过架?”
班主任是位男教师,身兼数职,被学生家长这么涎皮赖脸一凑近,险些也笑呵呵顺势讲“打过,嘿嘿,打过”。
班主任好歹守住底线,清了清嗓子,讲:“但祁故同学的行为还是不提倡的。祁故得向王子杰同学道歉。”
随着班主任一声令下,教职工办公室里两大一小目光齐刷刷落到角落里受气小媳妇一样肿脸的王子杰身上。
王子杰虽然品行恶劣,但却是个好面子的男孩。一向以班级小老大自居的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转校生打得鼻青脸肿已经丢人,再也不想被请家长二度丢人了。所以今天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希望息事宁人,尽快翻篇。至于挨了顿毒打,他就老大脾气认栽了。
谁知道,人家王子杰都认栽了,祁故偏偏就耿气,和头倔驴似的。不是叫他道歉吗?他鞠躬和拉伸柔韧度似的,一声“对不起”更是喊石破天惊,把王子杰吓得如同炸毛小猫直朝班主任背后躲。
“老师,他可能……还想打我!!!”
班主任笑哈哈揽王子杰的虎头揉三揉,这才算是将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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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故被爸爸“挟持”出教职工办公室,转而“挟持”回教室整理了背包,近而“挟持”往校门外走。一边走,一边给祁故灌输“大丈夫能屈能伸”的理论。
对于爸爸的话,祁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对于爸爸的表情,祁故却捕捉得很仔细。
“你都不生气吗?”停止观察爸爸表情后,祁故得出一个结论。“别人家学生被叫家长,都会挨训。”
“嗐,你老爸又不是别人家家长。这点小事,生什么气?”爸爸大咧咧一摆手,拍在祁故后背。
祁故愣是被爸爸拍得挺起腰板,目光灼灼向上仰头果然看到爸爸神采奕奕。小祁故开心极了,一扫阴霾心情,正要朝爸爸回以一个微笑——
“老祁!”
祁故寻声看去,爸爸那帮朋友蹲在马路牙子上。
“爸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能自己回家吗?”爸爸朝朋友摆手示意,俯身问祁故。
前前后后像坐过山车一样心情起伏的祁故,性格执拗,必然不会提出什么撒娇任性的要求,只是“嗯”了一声。
祁故朝家的方向笔直往前走,走了大约十来步,又被爸爸喊住。
“路上不许贪玩,快点回家。对了,我虽然不反对你打架,但今天打过了,痛快点回去不许再惹事生非了哈!”
祁故听到身后朋友们嬉笑爸爸“有模有样”的声音,反感至极,头也不回只是耐烦的喊了一声“知道了!”飞速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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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闷头走,等抬起头向前一打量,祁故发现自己竟然顺路就走到葵花田了。此时此刻,夕阳映照下的废弃楼房宛若沉睡的野兽。祁故心情很糟糕,他席地坐了很久,觉得再这样坐下去裤子都要被花瓣水打湿了,才不情不愿站起来,此时天已经黑了。
自从上次事件过后,祁故已经很多天没有来楼房了,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去见小孩。即使见到了小孩,他又能不能保证以一颗平常心,像往常一样和小孩交流?他不知道。他想,怪物生的孩子必然也是怪物。于是心凉掉半个,垂低的目光落到自己受伤的右手上,那里有着唯有朝人施以暴力才会留下的伤口。看吧,他果然也是个怪物。
想通透这些,祁故站起身要走。忽然一阵风低低的吹过花海。
气候转凉,本来澄黄的花海也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残枝断叶。颓圮的楼房对应颓废的向日葵田,倒是臭味相投。月色则分外皎明,闲闲一轮弯月照明了一片葵田。月光亮,祁故的视线也亮,眼前如同放映机一般呈现出一伙罪犯行凶的画面。
有些人的心是黑色的。
祁故怔愣愣站着。忽然意识到:他的心绝不是黑的。即便是怪物,也不是黑的。他没错,小孩也没错。错的是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凝视花海很长时间,祁故忽然抬手用力扯下一株向日葵。
——去道歉。去就几天不来楼房这件事向小孩道歉。虽然是破花,但终归是花。一边接受道歉,还可以一边……嗑瓜子!
祁故换以郑重其事的表情,怀抱硕大一朵向日葵就要翻进楼房。
楼房正门,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中止了祁故的行为。
祁故一转身躲后门,看清靠近楼房的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走路踉跄,明显是和狐朋狗友在一起喝高了。那他那群沆瀣一气志同道合的朋友呢?
没有。祁故四下打量老半天,意识到今夜只有父亲一个人来到楼房。
祁故爸爸踉踉跄跄找钥匙开门,手里拎着一个铁桶。看他拎桶时费力的动作,桶里应该是盛满了水。
事实果然如此,祁故看到爸爸拎着满桶水进到地室。人一进去,门紧闭。
祁故手里的向日葵跌到了地上,他紧紧咬唇的动作让他很快品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安静。太安静了。除了起先听到的水声,之后竟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一般静得悄无人声。祁故几次想要偷跑到地室,哪怕凑近听一听也好。他没能做到。身子与墙壁贴得密不透风。人眼透过指缝看向漆黑的苍穹。
“啊!”
一声尖锐的叫喊从地室传出。
“啊!啊啊啊!啊!——”
初识小孩那一天,祁故听到过小孩尖叫。不是第一次了,这是小孩的应激反应,通常是在受到极大外力刺激下引发的一种自救行为。祁故知道。祁故清楚这伙人在小孩心理种下了怎样可怖的毒苗。
但是,祁故不清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刺激,会让小孩疯狂到不惜以喊破喉咙的方式也要尖声惊叫。
喉咙被撕裂,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夜寂静。那是远比暴风雨还要猛烈的敲击,一下一下宛若刀刮凌迟。凌迟的后果是祁故再也顾不得什么,弯腰捡起向日葵,朝上将硕大无比的花骨猛力一砸。
通!
铁质天花板长鸣,惊颤起久久回音。
地室下响起一声凌厉的“谁?!”片刻后,男人张慌地跑出仓房,一只手落魄地提弄着裤带。他四下寻找,果然发现一株残花。
男人盯着残花看了足有几秒钟,再次返回仓房,下猛劲合上地室门,将锁子牢牢筘在了地室门上。
几乎不等男人身影消失,祁故翻窗进到楼房。他朝地室大步流星走过去,过程间提起了临近一个铁桶。走到地室上方,举铁桶的手恰好也运足了力气,没有片刻犹豫他朝下用力一砸。
锁子裂了。铁桶滚到一边。祁故跑下地室。鞋一挨地,凉意自脚底升起。地牢满地水流四溢,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小孩也满身是水,淅淅沥沥湿透了一床再也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子。
祁故忽然感到好生气。生莫名其妙的气。生一向不言不语不需要朋友的自己的气。气冲颅顶,他一把将小孩从被子下面揪出来。目光上下一扫,首先注意到脚链扯断了,小孩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脚踝滴着新鲜的血迹。他没有讲话,干脆揪着小孩一路走上楼房。他把小孩抱起来,半举半推扔到户外。
户外凉风刮在小孩身上,不等小孩反应,他被人推着向前跌。
“跑吧!你跑吧!跑啊!”
祁故一下下推搡小孩,激烈大喊。
“你跑吧!反正锁子被砸了,门被砸了,窗户砸了,什么都砸了!明天一早就会被人发现的!反正都要被人发现了,不跑会没命的!所以跑吧!我放你跑掉了!你怎么不跑啊!?你快点跑!我都叫你跑了!跑远一点!小瞎子,我叫你跑啊!”
相识伊始,祁故对待小孩一向是唯恐说话大点声都会吓他躲进被子里。然而这个时候,他全部的怒气发泄到小孩身上,无论是推搡的举动,还是高声的喊骂,都使得原本就怯懦的小孩更加惊惧。小孩被推打着向前跑,陡然置身于他甚至没有见过的环境中,被迫向前飞快的跑。
跑着跑着,撕裂般的疼痛自下而上钻进小孩身体,脚底板像是踩在刀尖上,小孩朝向猛得栽去。
胸前不住起伏、脑子里纷乱如麻、手掌关节再次渗出血渍的祁故,在看到小孩跌倒的那一瞬间,心跳骤停。如果小孩编造的童话不仅仅是童话,童话注定在某一天成真,那么祁故断定在那天傍晚,那个月色如洗、花海残伤的夜晚,自己曾有一刻钟执念——要助小瞎子一臂之力,纵使穷尽所有他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