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趴在床上睡着前祁故还只是感觉头晕,意识迷糊。他很少生病,自然不知道自己马上就会由单纯的头晕恶化为剧烈的疼痛。即便人都睡着了,依旧紧锁眉头。偶尔有一两句呢语发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讲出来,也没人听得见。就这么发起烧来,浑身火烧火燎的。意识陷入深度昏厥后,祁故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祁故站在一个老旧的平房门前。记忆里,小时候他跟随父母搬过几次家。眼前出现的住房,大约是祁故小学三四年级时待过的临时居住地。祁故正这么想着,身后转出一阵孩童笑声。
是两三个穿着校服的小学生,一路打闹停在了平房门口。
“祁故明天还是老地方见!”
“哦!老地方见!拜拜!”
和小伙伴们告别后,祁故耳内欢笑声渐行渐远。目所能及位置,是一个肩扛蓝色书包的毛头小子钻进了平房。
“妈妈!”少时的祁故,一进门就兴奋异常的跑到父母身边。他年龄还太小了,个子不够高,仰头望着满脸笑意的女人,目光追着女人忙碌的身影打转。“妈妈,我今天数学考了第一名!是年级第一名呢!”
“我家儿子真棒。”忙碌的母亲拔冗揉了两把小祁故的头。
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祁故,贪婪地走进房间,停留在小祁故的身旁。小祁故脸上欢快的微笑是一束晃眼的光,他几乎想要伸手去触碰少时的自己。手还没有摸到小祁故,走廊角落传出一声冷言冷语。
“回来就赶快吃饭,一会儿爸妈还有事要出门。”
随着梦中男人话音落下,祁故起先饱含温情的目光陡然变得骇人。他凌厉目光转望向身后。
“爸爸……”小祁故怯懦地在祁故身后唤了一声。
“好了好了,儿子上课一天也累了,快吃饭吧。”
一家三口围坐餐桌前,人小胃口已经不小的祁故饿极了,三下五除二吃掉了一碗米饭,而后拿起勺子又堆了一碗。
“唔(我)回房间,便(边)写左叶(作业)边呲(吃)。”小祁故一边嚼咽,一边端碗就走。闭上房间门的时候,小祁故偷摸打量父母。
父母果然不曾疑虑小祁故最近是吃太多了,每次都要两碗饭,他们统一以“小孩子正在长身体”为由一笑了之。
至于小祁故,端着碗回到自己房间,先是打开窗户。
旧平房对门有户人家,和祁故父亲相处不错。祁故至今还记得他家门前养着一条“恶犬”。
说是“恶犬”,其实还没祁故小腿高。但此犬爱吠,吠声震天,恨不得吸引八方豪凶竞相观赏,颇有狗仗人势之德行,在小祁故稚嫩的内心埋下恐惧的种子。
“恶犬”惯例趴伏在门口睡觉,小祁故咬了咬后槽牙,游刃有余一个翻窗动作,飞燕落地。
“汪!汪汪!汪汪汪汪!”
“别叫……别叫。求你别叫了!”
狗叫声没停,小祁故急如热锅蚂蚁。原地跺了两下脚,只好又翻身回了房间。
“祁故?”妈妈的声音从外间传出。
小祁故故作镇定复又跑出房间。
祁故看到被留在书桌上原本热气腾腾的米饭,经这一番折腾早已经变凉。他推门走出去,见小祁故站在玄关,被她口里唤“妈妈”的女人饶是不放心地叮嘱。
“自己在家不要动煤气和电插座,爸爸妈妈明天就回来,你要乖,在家好好写作业,饿了厨房有吃的,晚上记得锁门,要早点睡觉……”
“行了行了,每回出门都要说。少说几句吧,老三他们打电话说已经到了,咱们也赶快去吧。”男人催促道。
小祁故静默地站在门口,目送母亲在父亲催促下消失并离开。
父母一走,小祁故再次钻进自己卧室,过了不到一会儿端着米饭跑了出来。他穿了鞋子,耳朵贴门听了足有十来秒。确认没有声音后,他把门把转开。
祁故心里“咯噔”一声,他再次打量四周以及踩着鞋子跑出房间的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这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了。如果猜得没错,小时候的他这是要去仓库了。
老旧平房向左百米远位置有一栋废弃很多年的厂子楼,祁故听说厂楼原先由一个叫做“王叔叔”的人打理。由于年久废弃不用,楼房内外积土不能用“多”形容,只能说是积土厚重。祁故不久前发现了这处“秘密基地”,之后就经常一个人跑来玩。
楼房正门被锁了锁,小祁故偷摸一转,人已经飞身从窗口爬了进去。又是一个稳健落地,不仅人没事,手里的米饭愣是没洒出一粒。
室内光线昏暗,小祁故花了半天时间适应,依旧走路撞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烤炉。烤炉已经很凉了,周围有一圈灰色渣质,因为仓库进不来风的缘故,尽管早已燃烧殆尽,依旧顽固趴在焦黄的土地板上。除此之外,地板上歪斜着三四罐啤酒和一些吃剩下的便当盒子。
小祁故避开了所有物件,走到室内一个隐秘的角落。借着唯一窗口的亮光,他先是把碗放一边,再是蹲到地下把杂草尘土往两边扫。接着,小祁故在本来平常无一物的地板上找到一节凸起的把手。借着把手,祁故把地板向上一拉。寂静无人的仓库内,小祁故猫腰朝下方讲:
“今天有米饭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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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祁故打开的,是楼房内一处密闭空间。四面皆是墙壁,位置深陷于楼房地下。拉开密不透光但暂且称得上为“门”的地板,腐朽潮湿的空气钻入进小祁故的鼻腔。小祁故却并没有后退,他熟练的跳了下来。
“我有带米饭,还有火腿肠。”一片漆黑中,他愉快的向某人喋喋不休。“你在哪里啊?”伸手摸索。
小祁故的手碰到了一个颤巍巍的指尖。碰到了,一下子又分开。
“我要打开手电筒了?”祁故小声问。
“嗯。”有个糯糯的声音回应了祁故。
祁故还是不放心,只调亮了最低一档位亮光。
“啊!”糯糯的声音忽然大叫了一声,声音刺耳尖锐像极了受到惊吓的猫犬。
祁故慌得上前捂住了嘴巴,“不要叫啊!”
对方粗重呼吸缓缓放松下来。
祁故的手离开了对方的嘴唇。
借着手电光,祁故看向对方,他惊喜的,眼睛一瞬间睁大。
“你……他们给你洗干净了?”
“嗯。”
“快……快吃饭吧,小瞎子。”
将碗递过去,对方饿极了自然狼吞虎咽。小祁故抱膝坐到一边。他爱说话,讲起话来长篇大论,常常只能换来一 个“嗯”的回应,他也不气馁。今天忽然发现对方干净了很多,眼睛也比平时多睁开了些,他就很好奇地想要碰一碰对方的眼睛。
见小祁故有伸手苗头,此前一直是以旁观者角度跟着他的祁故,突然做出阻止的举动。
然而,这不过是一个梦,祁故自然阻止不了小祁故的行为。小祁故伸出的手,成功摸索到对方的脸。
随着小祁故手抚的动作,狼吞虎咽的小孩睁开眼帘。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小祁故脑海里第一个念头是老师讲作文时,教过他们的形容词——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如此灵动,纯洁如水。
“你……好漂亮……”夸赞的话情不自禁溢出嘴角,待到反应过来,小祁故的脸涨红。
而祁故,也因为小祁故唐突行为看到了那个小孩。
同他一般大小的孩子,眼睑上下端一片紫青。除了眼部,脸上其余位置更是大大小小数点伤痕,新的盖着旧的,看着都疼。手臂上,肩上,**的小脚板上遍布大大小小勒痕、鞭打痕、殴打痕……更可怕的,是因为长时间接触不到阳光空气,他肤色苍白,甚至开始脱皮。即便如此,他两双眼睛却是那样灵动透亮,在黑暗一片的环境中仿佛蕴含着光。
小祁故的手便移不开了。他掌心的温度传导向小孩,小孩不明所以偏就是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小孩无心栽柳,小祁故却早已经看得心发痒,燥燥的,总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天使……哥哥……”小孩轻声唤。
“祁故?”
“祁故醒醒?”
“祁故?
“小……瞎子……”半梦半醒呓语回应,祁故认定什么似的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手臂。“小瞎子!”
“祁故!?”
祁故心脏剧烈跳动,死命抓住人的那一瞬间,清醒地看到面前林葭柠惊恐又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眼睛。
——是那双经年旧梦,总也忘不掉,无从释怀,亏欠过的漂亮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