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期间两人已一同走到某个房间前,房内小床上侧躺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
小房间内铺满白炽灯冷色调的光,少年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皮肤上洒下一片阴影,搭配上被子外那件宽大的神风校服,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特别乖。
看看安静侧躺着的施淮雨,又看看身边身着黑衣的孟景桥,张峋宇开口提议道:
“我开车来了。我们把他扶到车上,我送你们一起走?”
孟景桥对此毫无异议。他拿起自己的校服外套穿上,接着与张峋宇一道扶起在沉睡不醒的人,一左一右架着他走向派出所外。
只是施淮雨这醉酒后的反应实在太离谱,睡着后直接关机任别人怎么动都不醒,左右搀扶的姿势在这时显得格外不便。
看着少年人合目后长长垂下的眼睫,孟景桥喉结一动,自然而然便说出一句:
“峋哥,你别扶了,我背着他走吧。”
先前从烧烤店走来派出所时,孟景桥就是亲自背着施淮雨来的——为此他还化了一番力气说服试图和他争抢的黄诚。张峋宇于是没有拒绝他的提议,任由孟景桥动手将人背到了背上。
施淮雨喝醉睡着后体温很高,这温度透过几层薄薄的布料传到孟景桥身上,让他一颗如坠冰窟的心脏得到一丝慰藉。
背着他一路上了张峋宇的车,孟景桥轻轻将他安置在车后座上,随后抬腿坐到他身旁。
白色小轿车缓缓发动,在导航无波无澜的机械女声里驶向既定方向此时接近十二点,十中附近的大马路上并无太多人。九月如水般的月色洒入车内,照在沉睡少年淡然安睡的侧脸上。
出于自己的一点点私心,孟景桥坐在了离施淮雨很近的位置。他可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温暖的体温,却始终与那人隔着一层窄窄的缝隙,不敢直接同他亲密接触。
二十一世纪的网络发达而开放,因此早在初二,孟景桥就对自己的取向有了一定的认知。
那段时间,他频繁使用手机查一些学科资料。而总有些小网站喜欢披着正经外壳干些不正经的勾当,他在搜索问题时遇过不少这样的情况。
多数情况下他都对突然跳出的网站无动于衷,唯独一次是例外。
那一次,他顺手搜了一个关于高中物理的超纲知识点。不料搜着搜着,手机屏幕上就跳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弹窗。
直到现在他还清楚记得,弹窗广告上是两个抱在一起的男人。镜头对准他们狂热结合时的不断动作的**部位,尺度大到令人震撼。
那是他对“同性恋”这一概念的第一次接触。他极度震惊地发现自己对男女之间的露骨画面无动于衷,却会在见到同性亲热时脸红心跳。
这类事件对他这个年纪的学生往往有很强的冲击力,因此在误入那个网站后,孟景桥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关于“同性恋”的问题。
不知是不是由于亲眼见过父母之间惨烈收场的异性感情,孟景桥对这样的事并无反感,甚至在此后怀疑起了自己的性取向。
但当时的他并不觉得自己喜欢男生,因为他身边有很多关系很铁的男性朋友,他可从来没对任何男生产生过超出友情的情感。
等等,不对,不是“任何男生”,好像有个例外……
刚进神风那年,他在暴雨中的蓝花楹大道上遇到一个来自言信的少年。
那少年救过最狼狈时候的他,此后他每到无助时都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撑伞站立的身影。如果实在要说特殊……那他对那少年,是那种特殊的喜欢吗?
中学时代的少年往往看不清自己的心,“喜欢”更是除成绩外最让他们困惑的事。孟景桥不时就会想起这个问题,但不管他怎么绞尽脑汁,都得不出一个具体结论。
好复杂,这件事真的好复杂。他可以轻松解决任何一道骤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数理化难题,却始终理不清自己对那言信少年的感情。
他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怀着一腔无法定性的汹涌感情,在每晚放学后路过言信初中本部那座气派的学校大门。
言信系的学校走的一直都是西欧建筑风,那层层台阶后的校门在他眼里便也如课本中的希腊神庙一般神圣——校门前是蓝花楹大道匆匆流过的百态苍生,校门后则是他那场名为“救赎”的雨夜大梦。
而他真正明确自己的心意,是在考进神风高中部后。
神风高中部是全岭云最好的高中,尊崇自由而开放的教学信条。他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人,其中便包括放浪不羁、随时口出狂言的同班同学沈一灼。
孟景桥在生人熟人面前一直是两种性格。因此,在和沈一灼处成好友后,他们就会时不时一起玩些奇奇怪怪的弱/智小游戏,其中便包括“骰子版真心话大冒险”。
某天游戏里他不小心输了局真心话,随后便收到沈一灼发来的问题:
「S1Z: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看到这个问题后,孟景桥不由一愣。一个答案在他脑海中隐约浮现,却又让他难以确定。
身为好学生的他一直有“弄不清问题就死磕到底”的毛病,因此两年过去,他也依旧在思考对那言信少年的感情。于是他回道:
「透明:我不知道」
「透明:可能有吧」
「S1Z:?」
「S1Z:你小子还真有情况」
「S1Z:什么叫可能有,赶紧老实交代」
那时他们俩关系就十分不错,加之孟景桥知道沈一灼人品很好,便放心把自己的烦恼说了出去,最后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同性恋”。
意料之外的是,“对方正在输入”并未如他预想般在聊天框上反复跳很久。沈一灼三下五除二发来一大堆语音,几句话便解决了他的问题:
“看你这情况,我感觉这个言信小同学很像你白月光啊。
“听好了,我觉得你现在该管的不是‘你是不是同性恋’,而是‘你喜不喜欢这个言信小同学’。
“拿性取向给自己贴标签本来就没意思。这玩意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流动的,你只是一不小心刚好在这次喜欢上了一个这个性别的人而已。
“既然你跟他只有一面之缘,那我的建议是,你先暂时把那个同学假设成女生。然后想想,在以异性恋文化为主导的现在,如果你跟他是一男一女,你对自己这份情感会是什么看法?你身边其他人又会是什么看法?”
沈一灼这几句话让他豁然开朗,瞬间有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之后他便学会正视自己的内心,正视自己对那言信少年朦朦胧胧的单向感情。
没什么纠结的,那曾为他遮风挡雨的言信少年就是他的白月光。他就是对那少年有不一样的感情,想再次见到那少年。
只是在集训营重逢后,内心的重视也带来了行为的小心翼翼。少年心性催使他常常刻意主动地撩拨着施淮雨玩,却又不敢做什么超出友情的事。
而现在,就是他束手束脚的一大时刻。
两人一同坐在张峋宇汽车后座,施淮雨垂着脑袋安静睡着。张峋宇没有说话,孟景桥便也不主动找话题,只是沉默地看着城市夜景,不时偷瞄一眼身边人的睡颜。
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近到两个人垂下的手几乎紧紧贴在一起。小轿车内的光影随着车辆行驶变得忽明忽暗,孟景桥在明暗交织中眼睑轻垂,看着他们近在咫尺的手背。
他清楚自己喜欢施淮雨,因此当狭小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人时,他便会本能地想与施淮雨亲近。
现在的他就很想将自己的手再挪一寸,偷偷与自己喜欢的少年做个牵手的小动作,满足一下自己压抑不住的少年情愫。
但是这样做好像不妥,毕竟他们现在只是对关系有点小好的朋友。就算施淮雨毫无察觉,这好像也算某种程度上的“趁人之危”。他知道自己不是圣人,但好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
纠结间,张峋宇开着车有点快地拐过一个弯。脑内思绪复杂的孟景桥整个身体往右边倾了一下,随后便感觉一股重量被加到了自己身上。
转弯的动静没有惊醒睡死过去的施淮雨,只是让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向右靠到了孟景桥对肩上。
张峋宇这一拐弯让两人手上的皮肤彻底亲密地贴到一起,原本满脑子悄悄牵手的少年却在接触到对方时骤然缩手,感到自己的心跳速度瞬间飙升到了极点。一股热意从胸腔蔓延到脖颈,又缓缓爬上脸颊。
“哟,你俩关系真挺好嘛。”
钢铁直男张峋宇丝毫没觉察到孟景桥心里的波涛汹涌,透过后视镜看到这一幕后笑着打趣道。
孟景桥这次极其罕见地没有回话,因为他正偏着头满脸通红。偏偏罪魁祸首对此一无所觉,将鼻息一下下打在他脖颈上,让他整个人像个木偶一样被钉在原地。
这下完蛋了,他真的有点受不了了。
单向暧昧的氛围与皎洁月光一同填满狭小的轿车车厢,某个直男老师一无所觉,某个并非直男的学生却能在其中清楚听到自己响亮而又频繁的心跳声。
他有时真觉得自己很奇怪,胆子大的时候什么事都敢起头,真得到回应后又会觉得不自在——之前在文延书店时如此,现在在张峋宇汽车内亦是如此。
于是,在窗外不断变幻的秋夜树影下,身穿蓝白校服的少年一动不敢动,浑身简直要僵成一块木头。
心里的感觉太忐忑,以至于他全然没注意到,两人的手心已经在施淮雨那无意识的一靠间轻轻贴到了一起。
清秋夜里的凉风吹过月亮,吹过车窗,吹动路旁树梢,也吹乱少年人的心。
***
施淮雨家住在翠池附近一个小区。驱车抵达前张峋宇给苏娴打了电话,苏娴说他们现在就下楼。
伸手拉开后座车门,孟景桥感到一阵清凉扑面而来。梦泽市的秋夜并不会有让人寒冷彻骨的感觉,他却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担心那人睡着觉被冷到。
他于是再次脱下校服外套给那人披上,随后将那人打横抱出了车门。有那份隐晦而又澎湃的情绪在,孟景桥有一瞬甚至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他。
但夜风很快将他吹清醒,让他立刻意识到这一行为的违和之处。他忙将安静入睡的施淮雨放下,扶着那人转过了身。
这一转身,苏娴和施安之就出现在了他视线范围内。
一头大波浪的苏娴长相非常大气,施安之身上则透露出温文尔雅的学者气质,站在一起非常登对。
见儿子出现,施家父母立刻走了上来。道谢后,施安之从孟景桥怀里接过不省人事的儿子,苏娴为他披上他们带下来的棒球服外套。
换下那件神风校服后,苏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孟景桥,脱口而出道:
“啊,神风!你是不是就是小雨七月份在集训营认识的那个同桌?”
见施淮雨父母居然认识自己,孟景桥的心情瞬间大好,眼角眉梢都带上了闪闪发光的笑:
“是,我叫孟景桥。施淮雨和你们说过我吗?”
“当然说过!集训完我跟他爸带他出去庆祝,他三句话都不离他那个‘玉树临风的神风学霸同桌’。我还纳闷能有多玉树临风,今天见到真人果然可以啊!谢谢你送小雨回家,希望你们关系一直这么好!”
有在文延书店的前车之鉴,孟景桥明白苏娴说的话不一定全部真实,却也因这番话变得更加愉悦。他又同苏娴畅聊几句,从她手里接过自己的校服外套。
“张老师,孟同学,那我们回去了啊?”
离开前,苏娴十分爽朗地冲两人挥了挥手。师生二人笑着回应,张峋宇看了看自己满面春风的学生说道:
“行了,给我你家的地址,我现在送你回去。”
这里离自己家不算远,孟景桥却还是接受了自己老师的好意。转移到副驾上的他偏头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翠池风景,不由觉得心里一阵温暖。
来自原生家庭的恶意不断裹挟着他。有人借着他当初“崔重云”的身份,想将如今的他重新拉入深渊。
这些恶意让他难以呼吸,每次遇到都会产生一股从头到脚的寒意。
但与此同时,他身边有着默默守护他的家人,有着真心关心他的战友,有着站在他身后做他后盾的老师,还有着对他很好的、被他朦朦胧胧喜欢了四年的“白月光”同桌。
这些人真心实意对他,向他释放着最纯粹的善意,将他从寒冷的深渊中拉了出来。
秋夜月色交错,张峋宇转动方向盘又拐过个弯,出租屋小区的轮廓隐隐约约出现在前方。孟景桥双手交叉呼出一口气,感到心里一阵释然。
他不知道崔家人后面还会做什么,但现在他觉得,只要有这些人在,他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