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小夭才看到洪江从外面走了进来,站起了身。
洪江抬头同她打了个招呼,便吩咐身后的人道,“你下去办吧。”
那人行礼告辞。
小夭这才从提篮里端出药来,“这是下午刚熬好的药,将军先喝了吧。”
洪江接过药碗,一口便喝尽了。“辛苦你了。”
小夭接过空碗,“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说着,她又准备离开。
洪江却叫住她道,“你难道没有别的事情要问?”
小夭微微一愣,转身道,“将军何出此言?”
洪江道,“你并不像是单纯为了替我看病而来。”
小夭道,“那将军觉得,我是有所图谋?”
洪江坐下笑道:“这便要看你图的是什么了。”
小夭看着他,迟疑着没有说话。
向他们这样的人,又如何没有那个眼界呢?
于是她道:“我想看看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洪江道:“可你这样来了便走,又如何看得出来呢?”
小夭摇头,“看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同他交谈,即便只是观察他身边的人,也是能看出来的。”
洪江好奇道,“哦?说来听听?”
小夭放下拎在手中的篮子,“你门前有两人守卫,可你却从不叫他们进来帮你做事,这说明你体恤手下;你吃的跟所有兵士相同,说明你与他们是为一体,同甘共苦;这么多年,他们始终同你站在一起,即便知道复国渺茫也毫不放弃,说明你有着足够的魅力,能够留住他们。”
洪江笑道,“没想到你竟能联想到这么多。”
小夭道:“但这些都不是我最想了解的。”
洪江道,“哦?那不知你究竟想了解些什么?”
小夭坦诚道,“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能坚持这么多年。”
洪江双手十指相扣,看着她道:“我曾发誓,要守着神农直到最后一兵一卒。”
小夭急切道,“可如今神农已无国土,你们几股残兵,又能做些什么呢?”
洪江深深看着她,却又温和问道,“你不是出自出原。”
小夭摇头,“我生于轩辕,长在大荒,自幼年时便开始流浪。在我心里,哪里都不是我的家,哪一处都不是我的国。”
洪江叹息道,“没有家,也没有国,那你岂非无依无靠?甚至连信念都没有?”
小夭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信念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人要活着,才能有希望。只有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去走,才能有明天。”
洪江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小夭知道他的“也”来自于何处,“但我现在却并不觉得自己苦,至少我还有明天可以去,我想要的,还能去争取。”
洪江赞同道,“明日即在眼前,即便今日满是失望,也总还有救。”
小夭接话道,“是,我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才能走到今日。”
洪江又问道,“那你又为何要来找我呢?难道我身上能有你想要的答案?”
小夭点头,“这世上只有你,才能给我答案。”
洪江疑惑道,“别人都不可以?”
小夭重重点头,“我曾以为我可以改变,却其实根本无能为力,我只能骗骗别人,骗骗自己。但归根结底,我还是恐惧,我还是渴望永久。”
洪江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
小夭抬手,抚过自己的脸庞,那整齐的束发之下,男人的脸缓缓变了,变成了一张女子的脸。
她的一双眼睛,像极了赤宸。
“你是……”洪江犹豫着道。
小夭坦率道,“我是西陵瑶,轩辕妭的女儿。”
洪江心下了然,“你的这双眼睛,我看着很熟悉。”
小夭直截了当,“我的眼睛,同赤宸一摸一样。”
洪江点头,“所以,你也是他的女儿。”
小夭没有接话,答案却已赫然在目。
洪江道,“你来此,是想劝我放弃抵抗?”
小夭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这么快同你坦白,但我实在低估了你的感知能力。”
洪江笑道,“你定然以为我是个老顽固。”
小夭没有接话,表情却已明显。
洪江看向门外来来往往巡逻的士兵,“这么多年过去,支撑我们的已不仅仅是信念,而是一份寄托。”
小夭道,“寄托?”
洪江颔首道,“正是。是老一辈神农国人不曾遗忘的血海深仇;是未曾死去的战士们肩头无法放下的责任;是壮志未酬,故国难归。”
小夭懂他说的是什么,“可如今我哥哥治下,轩辕同神农一体,真正做到了不分你我。”她说着,也看向门外,“又为何不能放他们归家呢?”
洪江笑了,笑声中满是悲凉,“归家?他们哪里还有家?他们中许多人都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还有一些,即便家中之人还在,又如何能接受他们呢?”
他说着叹了口气,“出门时,人人都被当作大英雄,可若非战死疆场,回去也只不过是一群败军之将。他们哪一个不是经历了千万次战斗,死里逃生?他们比死去的那些更不容易。”
小夭想起了山越脊。
她当时劝得了山越卮盈,如今却说服不了自己。
洪江道,“若只因为我自己,实在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都陪着我去送死。明知是条不归路,却始终坚持。若说从前,中原氏族还有不臣之心,妄图以我之力复国,还能说通,可如今,哪里还有余地?”
他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他们并不在乎是谁在主事,只要不影响他们的长远利益,不论是轩辕还是高辛,都可以令他们臣服。神农国,早已分崩离析,到最后,也只剩下我同你父亲还在抗争而已。”
他看向小夭,“我虽然同你的父亲关系并不亲密,却也不得不认同,他是个很强悍的人,值得别人敬佩。他若还活着,也必定不会让你四处流浪,无依无靠。”
小夭垂眸,“我的父亲十分爱我,也深深爱着我的母亲。”
洪江有些诧异,“你见过他?”
小夭摇头道,“我并未真正见到他,但我曾感受到他。感受到了他的遗憾和深爱,我确定他是爱我的,就如我的母亲一样。”
洪江欣慰点头,“你能这样觉得,想来他也没有遗憾了。”
他说着又问道,“你想了解他吗?”
小夭抬眸,眼神中有着好奇与期待,“想。”
洪江道,“那你不妨去九黎看看,我想在那里你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小夭讪讪道,“我会的,却不是现在。”
洪江追问道,“难道我方才说的,竟没有一句是你想听的?”
小夭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眼神闪躲着,似乎在做着挣扎。
洪江看出了她的纠结,“看来你要的答案并不在我身上。”
小夭的双眸低垂,仿佛满是忧伤。
洪江试探着问道,“你是为了柳儿而来?”
小夭顿时抬起了头,看向洪江,可很快她又垂下眼帘,“不,我要的答案的确在您身上。”
她说着,又问洪江道,“不知我可否叫您一声伯伯?”
洪江欣然接受,“我同你的父亲曾是同僚,自然当得起你的这一声伯伯。”
小夭谦逊道,“伯伯,我也曾上过战场,亲眼见证过战火,更同失去亲人的平民交谈。我深知战火的影响,不仅仅是眼前的残垣断壁和身上未愈合的伤口,更有失去家园的悲伤和无法遗忘的伤害。”
她又看向洪江,“但在我看来,活着的人远比死去的人更为重要。战争结束以后,不论是战胜的一方还是战败的一方,都应该重新开始生活。盘古开天劈地,天下本就是一家,没有分别。”
洪江却是笑道,“这种话,也只能用来哄哄你们这些小娃娃。”
小夭并不赞同,她满是疑惑地看着洪江。
洪江道,“盘古开天辟地,即是征服,可对天地而言,便是侵略。天与地本是一体,若非盘古为一己之**降其劈开,又岂会分离?”
他摇头嗤笑道,“那不过是人取得了胜利之后的炫耀罢了。历史一向只为胜利者书写,又岂会去管失败者的想法?”
小夭听得懂,却依旧不认同,“可若非盘古开天,又岂能生出人、神、妖三族?更不会有我们的存在。”
洪江道:“但是对天地而言,我们的存在,难道就是好的吗?天下纷争不断,战火肆虐,天灾、**,哪一样对天地来说不是灾难?若天下依旧是一片混沌,天地相接,又岂会有这些事情?”
小夭迷惑了。
洪江笑道:“所以这一切是否合理,并不是看得势一方的言论,而应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
他的表情逐渐严肃,“轩辕乘我神农内核不稳,侵占我神农国土,得势之后,又说是为了天下一统。这难道就不是虚伪吗?我神农的天下,也是一分一毫自己挣下来的,凭什么就要任轩辕强取豪夺?”
他说着愈加气愤,“神农王仁慈,万民敬仰。我们平乱、治水,竭尽所能维持各方势力平衡,却被轩辕王这个小人暗算,输了战争,丢了我神农国土。”
又是一声叹息,“若神农王能活下来,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小夭虽不赞成他的言论,但对这句话,也不得不赞同。“神农王惠不在一人,而是天下,他的功绩并非一时,可及万世。”
洪江闻言大喜,“没想到你会有如此见解,倒是叫我惊喜。”
小夭诚然道:“实不相瞒,我已在着力完善、补齐《百草经注》,如今已快完成,届时天下医师皆可习读,惠及万民、后世。”
洪江双手抬起,用力拍在桌面,大笑道,“好呀好呀,你不愧是赤宸的女儿,这一点上,及得上你父亲对神农王的崇拜和敬意。”
小夭倒是被他疯狂举动惊到了,一双眼睛直愣愣瞪着他,不知所措。
洪江也清醒过来,正了神色道,“你唤我一声伯伯,我却不能不表示一些什么,只是我一生清贫,倒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给你。”
说着,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转身拿出一壶酒来,“这是玉山王母的蟠桃酒,如今还剩这一壶,便赠予你吧。”
小夭看着那酒壶,不知该不该接。
洪江直接塞到了她手里,“莫要嫌弃。”
小夭心里的压抑不知为何,突然松了,“伯伯,实不相瞒,我师从王母,自幼在玉山长大,这蟠桃酒我老远便能辨认。”
洪江有一丝失望,却听小夭道,“只是自我下山,已有三四百年不曾饮过此酒。如今伯伯赠我,我心里实在欢喜。”
洪江脸上的失望一扫而空,“好好好,这便好啊。我还生怕你不愿受此物。”
小夭温柔笑道,“伯伯心意,我岂能不受?只是一时感触罢了。”
二人之间气氛知道此刻才算融洽。
正说着,门外却走来一人。
白衣落下,他唤道,“义父。”
小夭背对着门而坐,却在此刻僵直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