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叫住他,“你有钱吗?”她问。
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他的生命至今都只有拼杀与搏斗,对钱完全没有概念。
小夭把刚才押注赢来的钱塞到他手里,“这是我刚才压你赢得来的钱。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少年困惑了,“可这是你赢来的钱。”
小夭明媚一笑,“不,它现在属于你了。”
少年感觉怀里的那袋子东西变得更沉了,紧紧搂住,不敢松懈。
小夭问,“你叫什么?”
少年抬头,双眸纯净,“他们叫我奴十一。”
小夭又问,“你打算去哪里?”
少年目光坚定,“我要去海边,他们说海很大,看不到尽头,我想去看看大海。”
他的世界始终约束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他想去看看那无边无际的广阔海洋。
小夭的目光深远,点头道,“对,海很大,也很美,你应该去那里看看。”
少年突然问,“你可以帮我起个名字吗?”
小夭迟疑了片刻后道,“好啊。”
她想了一会,道:“就叫左耳好吗?”
少年疑惑地摸着仅剩的一只耳朵,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夭却十分认真,“你的左耳,是你战胜命运的证明,它不是屈辱,而是你的勋章。”
左耳不知道勋章是什么,但是他从小夭的表情里看到一种更为打动人心的东西,那是一种信仰。
他从另一个人的眼睛里曾看到过。
“我叫左耳,自此以后,它就是我的名字!”左耳坚定地说。
小夭点头。她打量着左耳,突然道:“如果有一天,你看够了风景,想要回来,你就去神农山,找一个叫玱玹的人,就说是我推荐的。他会为你安排的。”
左耳点头,“记住了。去神农山,找玱玹。”
小夭又笑了,她满意地点头,而后跑向了邶。
但她很快又回过头来,站在月色下,对着左耳道:“我叫小夭,你要记得啊!”
左耳用力地点着头,看着小夭挥着手逐渐走远。
“小夭。”左耳捧着钱袋默念道。
小夭回到了邶的身边,问道,“你为什么要走?”
邶却笑道,“他又不是找我。”
小夭有些担忧道,“他能好起来吗?”
邶却道:“无论如何,终归比在里面死斗强。”
小夭转过头,看着已离得很远的左耳。他一瘸一拐地走进夜色里,形单影只,满身疲惫。看似已历经沧桑,却似一个初生的婴儿般,对一切毫无所知,没有认识。这样的人,将来的命运会是如何呢?
她突然又看向邶。五六百年前,他从死斗场里逃出来时,是否也是这般?
茫然且无助。
邶见她停在原地,在她耳畔打了个响指道:“想什么呢?”
小夭恍然抬眸,眼中满是遗憾,“我在想,若当年你逃出死斗场时遇到的是我该多好。”
邶的手停在了半空,没有落下。
“若你遇到的不是洪江,而是我该多好。这样,你就不会加入义军,不用整日奔波劳累。你可以只做防风邶,潇洒自在,随遇而安。而不用疲于奔命,无处藏身,甚至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邶凝视着她,她也注视着邶。
“你可以只做你自己。”小夭一字字,定定地说。
邶的眼中有动容,他抬手想要去触摸小夭的脸,可刚碰到她,却猛地拽住她手腕,双眸逼视着她道:“就你?你有本事救我?你也不想想,自己行吗?”
小夭被他吓到了,瑟缩着想要拉回被他拽疼的手,喃喃道:“我不是说洪江大人不好,我只是,只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邶打断了,他大吼道:“闭嘴!”
而后一下将她推倒在地。
小夭看着邶,他目光阴冷,身上寒气森森,仿佛突然之间已穿上了铠甲,似乎连头发都变了颜色。
他已变成了相柳。
一只手轻柔将她扶起,一个声音道:“小夭。”
是璟。
小夭惶惶起身,被璟一把搂进怀里。他紧紧盯着邶,眼中满是威慑警告。
邶身上的杀意散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慵懒随性的防风邶,“听说你想退婚?怎么,刚坐上族长之位就看不上我妹妹了?”
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轻缓,“不是意映不好,而是……”
小夭出声打断他道,“不用理他。”说着便拉上璟的手,气冲冲地往另一个方向而去,边走边说,“他就是个疯子!”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就只想逃离,逃向和邶相反的方向。
离他越远越好。
于是她很快就跑了起来,仿佛要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腿上,让自己远离他。
也不知究竟跑了多久,小夭觉得自己心里的火消了,腿也有些酸了,她才逐渐停了下来。
还未等小夭完全停下来,璟却将她一下拉回身边,紧紧抱在怀里,低头埋入她头顶发间,“小夭,不要离开我。”他道。
小夭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药香,情绪也逐渐稳定。
“我不会离开你。”她说道。
璟抬起头,在她发间磨蹭,“真的吗?”他不能确定。她仿佛只是在人间嬉戏,一瞬间就会消失。
抓不紧,握不牢。
小夭听出了他的焦虑,抚摸他后背道:“真的。虽然在看到你成为族长时,我心里有些失落。但我想过了,只要你能把跟防风意映的婚事处理好,不论你是涂山璟,还是叶十七,我都愿意跟你在一起。”
璟直起身,深深看向她双眸,“小夭,不论我是谁,你都愿意跟我在一起?”
小夭点头,“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做到。”
璟终于放下心来。
她太过坚强,坚强到他总觉得若他做不到他曾允诺过的,她便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这份感情,他始终还是不能肯定,她的心意,他始终还是摸不清楚。
璟摩挲着小夭的手背道,“谢谢你,小夭。”
风吹叶落,夜凉无声。
无人听得见风的呜咽,也无人知晓夜的凄凉。
有情人相偕而归,无心人寂寂无语。
漫漫长夜,唯酒是友。
神农山上的雨下得很大,青玄喝多了,将刚得到的金珠输给了相柳,此刻他正在气头上。
相柳遥遥坐在海面上,手里握着酒,面带浅浅笑意。
即便他此刻已恢复了一头白发,也仿佛还是那个逍遥自在的浪荡子。
青色虚影落了地,盘桓在神农山顶的神龙,此刻竟变成了一个粗糙的玄衣汉子。
他发了一通脾气,此刻已舒畅了许多。
“刚才不算,我们再来。”青玄道。
可他连话都说不清楚,又怎么可能赢得了相柳呢?
于是相柳摇了摇头,“不来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宝贝好给我呢?”
青玄口齿不清,“你看不起我!”
相柳轻笑,“我怎敢呢?”
青玄摇晃着起身,拍着他肩膀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找。”
相柳又是笑,摇着头拿他没有办法。
青玄猛然掉落水中,一下就不见了,相柳却不以为意,显然是已习惯了。
他与青玄早年相识,已是故友,但一向都只做酒肉朋友,从不深交。
青玄性子豪爽,淡泊名利,与他倒是十分投契。
一个是深海大妖,一个是天上神龙,二人只喝酒划拳,不论立场背景。
却是难得。
但是这次,青玄却去了很久,相柳的酒都喝尽了,他都还没有回来。
相柳想,他怕是又醉倒在哪里睡过去了。
浅浅一笑,他摇了摇头,鬓角长发微微飘扬,将他微扬的唇角勾勒。
他却突然抬了双眸,一双眼睛如鹰般冷厉。
水面上半露出的脑袋被他吓了一跳,险些忘了呼吸,猛呛了几口水,不得不浮出水面,显了真容。
相柳看清来人,却又笑了,是那种舒缓温和的笑,就仿佛刚才那个满身肃杀之气的是别人。
来人小小巧巧,显然是个孩子,扎了一对冲天髻,也分不出男女。
龙族便是如此,成年之前看不出男女,要待到成人礼后,行了入沐礼才能确定。
小孩怒道:“你笑什么?”
相柳收敛了笑意,唇角却依旧勾起,道:“没什么。”
小孩不依不饶,叉腰站起身来,“你就是那个整日骗我爹爹宝贝的海妖?”
相柳思绪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想来这孩子说的也不算错,干脆直爽道:“是我。”
小孩打量着他,大模大样一步步踏着浪花走到他跟前,呵斥道:“你可知我爹爹是谁?”
相柳依旧噙着笑意,“是谁?”
小孩一跺脚,“我爹爹是神龙,天上的神龙!”
相柳睨着眼看他,“那又如何?”
小孩一副孺子不可教的大人模样,“天上的神龙与深海的妖怪有云泥之别,你这低贱的妖怪居然敢来诓骗我爹爹?”
相柳突然露出本相,双眸顿时变成血红,嘴里一口尖牙,八条红眸白鳞的大蛇吐着信子齐齐冲到了小孩面前,当即将他吓得哭倒在地上。
看着这熊孩子害怕畏惧的模样,相柳收起本相,依旧的吊儿郎当,“我这低贱的妖怪却可以瞬间掐死你这高高在上的小儿郎。”
见他哭哭啼啼没有反应,相柳又露出了红眸和尖牙,把这孩子吓得大声尖叫了起来。
也恰在此时,青玄回到了水面上,看到小娃也是疑惑不解,“圭儿,你为何会在这里?你娘呢?”
圭看到自己父亲,当即连滚带爬抓住他小腿,缠在他腿上噎噎抽泣,“爹,爹,他欺负我。”
青玄晕乎乎问相柳道:“你做了什么?”
相柳缓缓起身,不以为意地道:“你这孩子也过于顽皮了些。说我是大妖怪,攀不上你这天上的神龙。我这脾气,不给他些教训,这气顺不下去。”
他明明字字都在说着生气,可脸上却是云淡风轻,好似方才不过是听到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现在苍蝇拍死了,他自然也不会太过计较。
青玄倒是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派,可圭却不依不饶,仗着自己父亲在身边,又吼又叫,“他要吃了我,父亲,他要吃了我。”
小神龙常听婆婆说,深海有大妖,尤其爱吃神族,戏水时不可逾越界地,会被海妖掳去炖汤吃。
青玄却是哈哈大笑起来,“这傻孩子。”
相柳觉得聒噪,便扬扬衣袖,转身而去,消失在晨起的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