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被带回了神农山,玱玹在忙,并未急着见她。
潇潇不敢拿小夭怎么样,只得把她安置到了原来居住的宫殿里。
宫殿里虽还和从前一样,却空空荡荡。
小夭一步步往里走,掀开一层又一层的幕帘,一直来到榻前。
她坐在床榻上,抚摸着层无数次倚靠的榻沿,回忆尽数涌入脑海,一时竟感慨无限。
一个人影从殿外蹒跚而来,她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隔着重重幕帘,她看着那个隐约的人影,小心翼翼地唤道:“王姬?”
小夭听出是苗圃的声音,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苗圃?”她唤道。
苗圃满是泪水,急急上前,扑倒在她面前,“王姬,你总算是回来了。”
小夭摸着她的头发,看向她身后,问道:“珊瑚呢?”
苗圃摇着头,“珊瑚是高辛人,家里世世代代在朝为官。如今王姬丢了姓氏,她不好再跟出来,让我同您说一声,她以后不能侍奉王姬左右了。”
小夭闻言也是悲从中来,不过短短几年,已是物是人非。
即便她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那些谣言和中伤始终在她耳边疯传。
高辛的大王姬,是赤宸的女儿,是个野种,高辛的耻辱。
小夭抹了抹眼泪,笑着对苗圃道:“你呢?你为何不去找个好去处?哪怕找个人家嫁了,也比跟着我强啊。”
苗圃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不,王姬。苗圃愚钝,这世上除了王姬,再没有人对苗圃这样好了。”
她想到王姬不在的那些日子,整个宫殿里的人都将她当做是一枚弃子。夏日里空荡荡的宫殿,热风洋溢,她却只能躲在阴凉的角落里;冬日里寒风凛冽,她却连条新被子都没有。后来她被接来神农山,即便玱玹已吩咐过,不得亏待她,但一国之君,又哪来的闲心可以处处关照到她?
这几年,她受尽冷眼,即便去讨好别人,也总是碰壁。
她这才发现,原来小夭对她好并不是因为她有多能干,而是因为小夭心眼好,她对身边的人更好。
“王姬……”苗圃想到这些,又大哭起来,惹得小夭也是一阵眼热。
“好了好了,”小夭哄着她道:“我现在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苗圃泪眼惺忪,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小夭道:“真的?”
小夭笑了,“真的。”
“王姬……”苗圃撒娇道:“您可不能骗我。”
小夭笑得更灿烂了,“不骗你。”
小夭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玱玹,也不是轩辕王,而是馨悦。
她一身隆重,来到小夭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小夭端端正正给她行了个礼。如今她已不是高辛王姬,身份自然是不一样。
馨悦看起来甚是满意,却并不高兴。可她到底是玱玹的王后,所以不得不摆出一副好嫂子的模样,拉着小夭的手坐下道:“妹妹这些年在外面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小夭礼貌地微笑着,“并没有吃什么苦,倒是逍遥自在,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劳烦嫂嫂挂心了。”
馨悦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看,但总归还是要摆出笑脸来的,“既是如此,何不再多玩一段时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显然,馨悦并不知道其中内情。小夭自然也不会同她说道。
小夭浅笑着,“想起来便回来看看,难道嫂嫂不欢迎我?”
馨悦的眉毛跳了跳,“又岂会呢?妹妹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不欢迎?”
小夭眉眼飞扬,“那就多谢馨悦嫂嫂了。”
二人正说着话,便听门外道:“淑惠妃到。”
小夭抬头向门外看去,便见淑惠一身素雅衣衫,缓缓而来。
小夭笑着起身相迎,“嫂嫂。”
虽都是一样唤作嫂嫂,却明显可见其中差别。
小夭唤馨悦时只是礼貌,但唤淑惠时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种分明的态度,让馨悦心里更加不快。
淑惠为小夭带来了日常生活的一应用具,却被小夭拒绝了。
“我准备回小月顶,继续同外爷住在一起,也算是个照应。”她道。
淑惠和馨悦都是始料未及。
淑惠道:“陛下正在为你修建章莪宫,你不必再去小月顶同爷爷挤在一处了。”
小夭却摇头,“可我喜欢那里,不打算单独居住。”
馨悦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说,“陛下心意已决,岂有让你拒绝的道理?”
小夭觉得馨悦越来越难相与了,但并未直言,“即便修建完成,我不去住也并不碍事,空在那里,日后说不定还能有别的人住进去。”
小夭虽是说者无意,馨悦却听着不悦,她道:“你这话里有话,若是陛下听见了,到时又要说你。”
馨悦毕竟也曾同小夭关系密切,有些事情比淑惠更好开口。
小夭笑道,“那又如何?他顶多也就是说我两句,我毕竟是他妹妹,他拿我没有办法。”
馨悦这会倒是又看她顺眼了,“你啊,这脑子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总要跟他对着干。”
小夭笑嘻嘻地道:“要不然怎么显得你们好呢?”
淑惠也笑了。
送走了馨悦和淑惠,倒也没别的人再上门了。
若是阿念还在,此刻她定已在小夭宫里闹得鸡飞狗跳了,但这里是轩辕,而不是高辛,阿念自然也不会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当天,小夭便宿在了紫金宫里,她在等。
等玱玹来跟她兴师问罪。
第一日,玱玹没有来。
小夭去了小月顶见轩辕王。轩辕王同她一起用了饭,带她去看了新垦的菜地,小夭陪着轩辕一起在田里劳作了半日。
第二日,玱玹还是没有来。
小夭去轵邑城的医馆,见到了满腹怨言却无人可述的鄞。被他指手画脚一阵数落,临了却又不舍得怪她,拍了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第三日,玱玹终于来了。
玱玹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如今公务繁忙,总是要到很晚才有空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小夭伏在榻上,睡得正酣。
玱玹看着却十分不悦。她倒是没心没肺,做了什么都无所谓,叫人看着又气又恼,却只能自己跳脚。
她瘦了许多,面颊上的肉都没了,十指纤纤,完全没了从前吃零食时那种丰润青葱的样子。皮肤也变得粗糙了,不再水润光滑。
玱玹看着,却又不忍心再去怪她。
不过是一个相柳,又哪来及得上她重要呢?
可她不该为了相柳,只身挡在潇潇身前,她用自己护住了相柳,那他呢?
从前小夭只会为了他而奋不顾身。在无数次的危难面前,即便身无半分灵力,也依旧不惊不惧。
如今这是怎么了?
难道她忘了,相柳曾无数次想要他姓名?忘了他们之间乃是死敌?
她不会忘,她怎么可能会忘?
如今唯一的解释便是,相柳就是防风邶,只有防风邶可以让她如此。
这也便能解释,为何她会出现在清水镇,为何防风邶的灵力会那么高强。
为何他能如此了解小夭,知道她所想所求。
一切都变得清晰无物。
玱玹的手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他的双眸满是恨意。
是嫉妒,是恐惧,是害怕失去。 小夭并不知道玱玹在她房中坐了半夜,直到月落西山,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他自己的宫殿里。
但小夭知道,事情不能拖着。越是不清不楚,她心里就越是害怕。
她知道玱玹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但不代表他会放过相柳。
他们本就是死敌。
于是小夭鼓起勇气,独自去了玱玹办事的宫殿里。
小夭去找玱玹的时候,玱玹刚用过早膳,准备往殿内迈。
小夭急忙跟上,一脸谄笑,没皮没脸。
玱玹瞟了她一眼,也不说话。
二人在殿内坐下,侍者端来茶水,小夭慢慢喝着,隔着茶水缭绕的雾气,打量着玱玹。
玱玹道:“你想说什么?”
小夭见他说话,便知他并没有很生气,嬉笑着道:“哥哥,你近来可好?”
玱玹冷笑,“你不是不想理我,还关心我做什么?”
小夭尴尬笑道:“哪里?我就是玩心重罢了。”
玱玹虽然没有看她,却也能想到她说话时的模样,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她何时在他面前这般委屈过自己?
于是他一砸手上奏章道:“你就这般在意他?”
小夭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再跟他绕弯子,“我欠他甚多,心中始终怀有愧疚,如今救他一命,不过是了却一桩心事,让自己好过一些罢了。”
玱玹却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他太了解她了。“你若真的只是把他当做是一个救命之人,根本不会做到如此。”他抬头看向小夭道,“小夭,你从不是一个分不清事情、场合的人,孰轻孰重,你心里自有计较。若非真的将他看得很重,是不会亲自上场同潇潇对立的。你应该知道,潇潇代表的是谁,她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了谁。”
小夭无言反驳,他说得很对,即便她同玱玹已有心结,也绝不会将他的安危置之不顾。
若是无情,在得知相柳的每一次付出和交易时,便已觉得两清。无人会嫌弃自己占了便宜,尤其是她这种无所谓他人评说的性子,更是乐见其成。
就是因为她太过在意相柳,才会觉得自己对他有所亏欠。
“哥哥,对不起。”她坦诚道,“我不该如此任性,伤你的心。”
玱玹却道:“我的心?你难道以为我是为了相柳同你生气?”
小夭不解,“难道不是吗?”
玱玹起身,走到她面前道:“我是在替你担心,他同我迟早会有一战,你若真心系于他,待到那一日到来,究竟是站在我这一边,还是去他那一边?”
小夭坚定地道,“当然是站在哥哥这边。”
玱玹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有了着落,但他却不能表现出喜悦,依旧板着脸道:“既是如此,那你又是否会为了他的逝去而伤心?小夭,你可想清楚了?”
小夭缓缓抬头,眼中满是忧伤,“哥哥,他为什么就不能活着?”
玱玹一拍桌子道:“不能!他若活着,我便无法安心。他活一日,我便提心吊胆一日,谁会能够忍受一个想要颠覆自己王朝的人存在?即便是第一世的神农王,也没有这个度量!”
小夭颤抖着抬起手,拽住玱玹衣袖,“哥哥,你会派人杀了他,对吗?”
玱玹没有直接回答,“从他毅然选择跟着洪江开始,便应已做好失去的准备,你何不去问问他,是否愿意放弃神农?”
小夭摇着头,“外爷同我说过,你已用尽了办法,想要将他招安,他却无一次动摇。放弃神农,绝无可能。”
玱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可是哥哥……”小夭的话并未能说出来,因为玱玹已打断了她。
“够了,小夭,没有什么可是。”玱玹的目光中满是怒意,“这世上,有他没我!”
小夭不再开口,她知道此刻不论她说什么,都只能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宫里的。她只觉得天色昏暗,一片混沌,仿佛下一刻就要下起暴雨来。
可这天好好地,万里无云,又怎么会有暴雨呢?
苗圃见她踉跄而来,急忙上前迎她。
苗圃扶住小夭道:“王姬,你这是怎么了?”
小夭虽恍了神,却还是倔强地道:“不要叫我王姬,我已不是王姬。”
苗圃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小夭已说了好多次,她却总记不住。
“是,主人。”她道。
小夭倚到榻上,看着几案上的聚灵百香莲愣愣出神。
那是阿念送给她的,她总爱买一些看着好看,却又派不上用场的玩意。
摆着看,倒是正好。
过了好一会,小夭突然道:“我们回小月顶吧。”
苗圃正在一旁整理着东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