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枕闻木香,寻思见天明。
山崖上搭着木屋,左右有三间。
一间屋檐下挂着辣椒、大蒜、干腊肉,门口摆着藤椅、蒲扇、小锄头。
一间窗户大开着,窗台下是紫薇、月季、大百合,门的两边挂着珠帘,叮叮咚咚摇晃碰撞,清脆得像是雨落。
还有一间,门关着,窗户也闭合着,窗户边上五颜六色的一圈,仿佛里面随时都会爆发出烟雾来,把这框架再染上一遍颜色。
随着“砰”的一声,里边又炸了锅。
天上传来声响道,“你若再把我这方寸之地熏得臭烘烘的,莫怪我将你扔出去。”
小夭推开了窗门,猛烈地咳嗽着,扇离着满屋子的浓烟道,“知道啦知道啦。”
神似是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番折腾,闻言便不再说话,整个世界又恢复了安静。
小夭推开房门,小心翼翼端着一碗黑乎乎,绿油油的汤水从房中出来,走到挂着珠帘的房间门口,用脚轻轻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一切井然有序,干净得仿佛不曾有人住过。
最里面那张榻上正躺着个人,他白衣白发,纤尘不染,仿佛飘雪一般轻盈纯净。
小夭将药碗摆到桌上,而后坐到榻上,慢慢将相柳扶起,再小心地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取过勺子,挽了一勺汤药,喂到他嘴里。
直到所有汤药都喝尽,她才将相柳放下,让他平躺到榻上,而后起身松了松手脚。
门外,天空之中又传来声响,“该做饭了。”
小夭翻了个白眼,“吃吃吃,一天天的就知道吃。”
可她又不敢说得太大声,只得小声嘀咕。
神道,“你若不愿意,我立时便可将你同这些东西全都丢出去。”
小夭舔着脸笑道,“是是是,我马上就去做。”
待得三菜一汤都做齐了,门外院中便落下一人来,白衣金衬柔滑耀眼。
神的人身看起来并不像他的真身那般震撼,反倒清俊高雅,气质出尘。
只不过一头的红发松散地半扎在脑后,看起来甚是古怪。
金色缎面的披帛落下,他抬起一臂,披帛恰好搭在肘上。
小夭抬了下头,露出笑容道,“您饿了吧。”
神走进屋内,大喇喇坐到桌前,打量着菜色,一手拿起了筷子,另一手则高抬着。
小夭顺势将盛好了饭的碗递到他手中道,“您慢用。”
说罢便收了笑容,退到了一旁,挤在灶台边上用小碗吃起了饭菜。
神道,“今日这肉不错,明日也再做一份吧。”
小夭塞着饭,“肉不多了,明日只够炒一盘肉丝的。”
神抬眸道,“那便去采买一些。”
小夭翻了个白眼,“没钱。”
神放下手中的碗,抬手间,掌心便多了一样东西,随手扔到桌上道,“这是我闲时做来的小玩意,可提升一些灵力,对修行甚是有益,你不妨拿去卖钱,看看能赚几个钱来。”
小夭的眼睛顿时便亮了,却还是一副疲懒的语调,“哦。”
待神吃饱喝足站起身来,小夭随即上前收拾碗筷,神道,“他近来灵息平缓,想来不日便可醒来。你是否想好要如何同他说了?”
小夭停住动作,缓缓直起身来,看着他,却不知该作何答复。
神金色的眼眸从她脸上移开,淡漠平缓,他道,“人真是复杂的动物,爱恨纠葛转瞬即逝,却非要挣扎蹉跎。”
他看着门外道,“即便得到了又如何,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小夭本还沉浸在自己的纷乱的思绪之中,闻言顿觉恼火,一摔手中筷子道,“吃完了就走,磨磨蹭蹭,挡着我干活。”
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厨子发火,若是影响了明日菜色,实在不值得。
神当即晃出了房间,立身定到院中,回眸瞥了一眼,只见她拿着桌上小物不住打量,眸中泛着贪婪精光,便又放下心来。
待她出去采买一番,回来又是晴朗好心情,便不再纠结,翻袖化作幻光散在天际。
明月垂枝时,天际星光四散,百草芬芳,小夭引了水来浇花种草,却突然听闻房中传出异响,当即转过头来看向榻上。
只见那已睡了百年之人眸色明亮,堪堪起身,绝望地看向她道,“你……为何也在这里?”
小夭顿时明了,心中不由取笑,这人以为她也死了。
于是她放下水桶木勺,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房里,蹲到榻边地上,仰头望着他道,“我舍不得你,所以就同你一道来啦!”
相柳探出手来,轻轻抚摸她脸颊,颤声叹道,“你这是何苦?”
小夭打量着他目光,满是爱怜与心疼,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她在他掌中磨蹭,指尖的摩挲感真实而又亲昵,眼中顿时便盛满了眼泪,即便闭上眼眸强忍,也还是压抑不住,滑落下来。
小夭双膝点地道,“对不起,是我违背誓言,插手你生死之事。”她说着,摇起了头,“可我实在不想看着你枉死。你要知道如今天下尽归轩辕,玱玹野心虽大,却并不是个残暴的人,他对待百姓尽心尽力,将来必定会是一个明主。”泪水冲刷她双眸,看起来如此清澈且真诚,“即便辰荣反抗又如何?这数百年过去,除了接纳无处可去之人并无建树。神农已非昔日之神农,仅凭几千人就想撑起神农复国之愿,岂非痴人说梦?”
她又看向相柳,“你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为了辰荣而忙碌,难道还不够报还共工救命恩情?即便你有九条命,但哪一条不是痛苦折磨,死去活来的经过?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你对辰荣的赤诚之心?”
她颤抖着用双手捧起他的脸,“相柳,一百年了,我用尽天下宝材供养你这副躯体,一点点修复病痛伤痕,只为了你醒来之时毫无痛苦。”
她说着,又打量起他眼眸道,“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让你为我停留吗?”
相柳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终于反应过了过来。
他眉头缠到了一处,“我没有死?”
小夭点了点头。
他又道,“你救了我?”
小夭又是点头。
他抓住她手腕,“你用了羽毛?”
小夭再次点头。
他握着她纤细手腕,脑海里思绪万千,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手上力道越来越重,小夭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要被他捏碎了,她挣扎着道,“相柳,我疼。”
可相柳却还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方才他苏醒之时,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万分,不过爬起身来都好似花费了无数力气。
这种感觉格外陌生,他以为自己已是死了。
当看到窗外的小夭,他甚至以为她也死了,难道是濒死之时,于梦中相聚?
直到她靠近自己,抚摸上他脸颊,他才终于有了实感。
原来他并没有死。
但记忆还停留在濒死的那一刻,无数画面在脑海飞快闪过,他头疼欲裂。
小夭惊呼道,“你怎么了?你……你先放开我……相柳,你弄疼我了!”
可相柳并未打算放开她,一把将她拉至榻上,目光直视她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又岂能苟活?”
所有人都死了,他领着他们走向灭亡,只为了给共工争取逃亡的时间。
而如今,他竟还活着,又有何面目面对那些被他欺骗、带领的战友和同袍?
小夭侧卧在榻上,压在他身上,手腕已是红了,疼得阵阵抽吸,“你……你先放开我!”她道。
相柳却不依不饶,表情逐渐狰狞,“小夭,我对你用情至深,甚至不惜以命换命,但这不代表我可以任你予取予求。你我说好,各归各的天地,你便不该插手我的事情。我对义父,对辰荣,的确毫无愧意。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与这世上留下的一点痕迹。是否对等,岂是你三言两语可算得清楚?我非圣人,自然有自己的私心,所谓大义,终究存着成全自我的决心。你如何又能够明白?”
他越说越是恼怒,一张脸已是红了,“此役,我带领剩余八百残兵赶赴星洲,本就是穷途末路,不过是为了给义父争取逃生的时间罢了。他们毫不知情。为了能够争取到更多时间,我并未显出真身,直至最后,拼尽一兵一卒,方才罢休。如今,所有人都死了,你叫我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小夭抵抗着他道,“兵者,诡道也,你在军营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兵为将挡,乃是常事,你从前那般冷酷,治下严厉,如今,却又为何于心不忍了?”
相柳一把甩开她道,“住口,他们都是我训练出来的兵,他们都是人!有血有肉,也会疼的人!”
小夭气愤道,“那你呢?你难道就是石头做的不成?你也有血有肉,会疼会死,就因为你的头比他们多,能比他们多死上几次,便不是人了?”
相柳的手捂成了拳头。
小夭抚着自己被他捏的通红,甚至有些发紫的手腕,凑到他面前道,“相柳,难道你的人生,就只是为了他们而活吗?难道你那么多条命,都不足以抵消心中罪孽吗?”
她颤抖着握住他放在被褥上的手,“相柳,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没有辰荣,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吗?”
相柳转头看向她来,却一言不发。
天上突然传来声音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人,不过短短千载人生,却非要折腾个半死不活。到头来岂不都是虚妄?贪嗔痴恨离,待死了,一切归于尘土,今世种种皆成空。”
相柳闻声道,“真神?”
神道,“她为了救你,一次又一次地同我交易,只为换你所需。你对旁人的情义是情义,难道她对你的,就不是情义了吗?人啊,实在愚蠢,看不清眼前人,也想不明身后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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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另一种结局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