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夏·画舫里】
即使是炎炎夏日,西湖的水也是凉的。湖水没过头顶、灌入耳目、呛进口鼻的那一刻,魏子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会水。
他在湖里挣扎着,想要呼救,可船上、水里已是乱成一片,没人留意到他。
正在绝望之际,他感觉身子似被一双瘦弱却有力的臂膀托起,恍恍惚惚睁眼去看时,这人却是罗衡。
这人带着他艰难地游动了几许距离,周围渐渐靠过来了三两会水的魏家家丁,众人合力才将他救上了船。
魏显昭本来在另一艘船上为这次突发的事件而与客人解释赔礼,忽听有人来报,说魏子然落水了,便只能丢下客人,急急过了这艘船上来。
见人已被罗衡救起,他不由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这两人身子底子都不是强壮的,他也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便一面遣人去请大夫,一面差人回废园取干爽衣裳过来。
杨连枝本是忙着安置郎家人,一时没有心力再顾及到魏子然,等安置好郎家人,见到家中女眷孩童都回来了,却唯独不见魏子然,忙差人去西湖边寻人。
没过一会儿,寻人的人尚未回来报信,便有跟在魏显昭身边的仆从回来报信说:“夫人,小人受老爷之命,回来取两套干爽衣裳。”
杨连枝觉得奇怪,问了一句:“取衣裳做什么?船上的客人都散了么?”
那仆从道:“临安何家的二老爷和桃花巷罗宅的衡哥儿还在——夫人,然哥儿落水了……”
“落水了?”杨连枝不等那人说完,便急急地开了口,“人救上来了么?他怎会落水?”
这人吞了口苦水,扯着嘴角说:“夫人莫急!哥儿已被罗家小哥儿救了上来,老爷也请了大夫去瞧,因救得及时,人没事,就是受了些惊。只是哥儿不肯回这里来,急等着小的给他和罗小哥儿送衣裳过去呢。”
听闻,杨连枝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又问了一句:“那李屏山救上来了么?”
仆从摇头:“尚未找到。老爷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已经加派了人手去水里寻,请夫人转告郎家人再稍待几刻。”
杨连枝心不在焉地应了,便吩咐映红给魏子然与罗衡各取套合身的衣裳送去。
而魏书婷听说她大哥哥落了水,也要过去看看情况。
杨连枝本也想过去亲自看看,无奈这头还有郎家的客人,她走不开,便欣然同意了魏书婷的请求,让玉兰、尚攸与三两侍女、小厮儿好生跟着。
大夫诊治过后,确认两位哥儿身体并无大碍,魏显昭才放了心。可了解到魏子然落水是为要下水救人的缘故,他又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没点数么?这般大了,行事不过脑子,净会添乱,害人害己!这回若不是有罗小哥儿,你这条小命就没了!”
魏子然自知理亏,只能老老实实听训;而他心里却始终记挂着南屏的安危踪迹,见这许久都不见人被救上船,心中难免焦急,便在父亲离开后与罗衡商量:“她会水,投水应不是寻死,只是为了逃离。大伙儿在水里找不到她的踪迹,我想,她许是乘乱上了岸。我想请你随我上岸寻一寻她。”
罗衡却道:“杭城这么大,胡乱去寻犹如海里捞针。她如今卖身在郎家为奴,还是个奴籍,没有路引为凭,她也出不了这杭城,怕是连钱塘也出不了。你得好好想想,在钱塘,她除了南家可投奔,可还有相识的亲眷友朋?”
魏子然苦苦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照宋妈妈所说,她在南家时,与家人关系并不亲厚融洽,又因常年累月被她娘拘在那座小阁楼里,更不会有结交朋友的机会。”
罗衡笑着问了一句:“你又是如何与她相识结交的?”
“我……”魏子然忽觉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得紧,自嘲笑道,“说实话,我其实一直不确信她是否将我当作了友人。”
罗衡沉吟了片刻,又问:“若杭城内没有她可投奔的人,她会不会回东坑村找宋妈妈?”
两人正商议着从何处搜寻南屏的踪迹下落,魏书婷一行人便上了船。
因考虑到舱内尚有别人家的哥儿,魏书婷不便入内,只让映红与尚攸进去服侍那两人换衣,她与玉兰则等在舱外。
没一会儿,映红便出来唤两人进去:“子然说,衡哥儿是姐儿与他的恩人,不算外人,若太见外,反倒显得无情无义。”
魏书婷拿不定主意,望向玉兰,玉兰笑着点头说:“然哥儿说得有道理,姐儿进去吧。”
得到玉兰的首肯,魏书婷才款款步入舱内。
甫一入舱,那原本与她大哥哥随意斜坐在窗边的人立时起了身,朝她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礼,魏书婷不慌不忙地回了一礼,端方有礼地朝他感激一笑:“多谢你救了家兄,此恩,没齿难忘。”
罗衡亦有礼有节地笑着回了一句:“姐儿不必客气。”
此外,再无多余的话语。
魏书婷觉得他的笑容、话语皆是疏离客气的,即使知晓他许是因此处有玉兰和旁人在的缘故,可心头仍有些失望。
不过,这样的心情她丝毫不敢表露出来,面上依旧是镇定自若的。
而魏子然毕竟是落水受了惊的,虽是保住了性命,元气终究还是耗散了,撑了这许久,精神自然困倦。
见了魏书婷,想到她的生辰宴因南屏之故而终止,心底终究是对她有愧;又因要遂罗衡的愿,他便强打起精神对魏书婷说:“你今日的生辰宴办砸了,母亲定然十分自责,所以,我打算夜里在柳洲亭为你补办一场生辰宴,再请几个唱曲的来助助兴,热闹热闹,好歹让你的生辰圆满了。”
他又对玉兰说:“姊姊,妹妹的好日子,不该留下遗憾,还请你在母亲跟前说一说。就请家里的几个弟弟妹妹,加上小先生与罗年兄,请你不要推辞。父亲这边,我也会去说一说的。”
玉兰能体察到他的一片真心,自然不会拒绝:“哥儿此心全是为姐儿,夫人老爷定能理解,我这就回去与夫人商量商量。”
魏子然感激道:“多谢!”
出了船舱,玉兰又对守在舱外的侍女、小厮儿叮嘱道:“你们好生守在这儿,姐儿与哥儿若有一点闪失,唯你们是问!”
她又在跟来的侍女琴香耳边悄声说:“你留在这儿,须时刻留意罗家那位衡哥儿,不许他对姐儿有一丝一毫的轻薄行为,知道么?你若做出暗中替姐儿传信牵线的事来,之前那被赶出府的丫头就是你的下场!”
琴香笑着点头:“姊姊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玉兰跑这一趟没花费多少口舌,便征得了杨连枝的同意,杨连枝甚至派人往柳洲亭送了许多茶水吃食,薛氏与卢氏也帮着张罗了一场,送茶送水,殷勤不断。
而请戏子伶人的事,魏子然便让尚攸与罗衡去办了。他因精神实在撑不住了,在船舱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却做了一场纷纭乱怪的梦。
醒来时,整个人好似痴了般,逢人便问:“南屏在哪儿?”
旁人不知他的心思,但也听说过他们家的这位小主人是有些痴病的,如今这般,有人便猜测准是那痴病又发作了,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魏书婷也猜到他是犯了那痴病,便柔柔笑着道:“哥哥落水受了惊,又被梦摄走了魂儿,这会儿魂还没回来,还是在船上再睡一睡吧。”
魏子然看着她茫茫然点头,果真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却睡到了日薄西天,道道残阳铺满水面,落进舱内。
此时,笙歌散尽后的游船已驶入了浓密的柳荫深处,静静泊在码头边,与趁着阳乌西沉出行的船只相比,倒显得凄凉了许多。
魏子然人虽醒了,意识却尚未清醒,出了一会儿神,才发现身边只有映红守着。
而他清醒后,心里最是挂念的仍是南屏的安危,当下便拉住映红的衣袖问:“南屏……找到了么?”
映红眉心一动,忧心忡忡地探身来摸他的额头,说:“你也没有发热,怎么醒来便说胡话?哪里来的南屏?”
“我说错了,”魏子然虚弱地笑了笑,说,“不是南屏,是李屏山。”
映红见他如此挂念那罪魁祸首,心里头酸酸胀胀的,故意用酸冷的语气笑着说:“人家是水龙王,整个西湖水都淹不死他,你还担心他会死在水里么?倒是你这只旱鸭子,不会水还要凑热闹往水里钻,你是有几条命够你这样糟蹋么?”
魏子然理亏,又见她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便服软道:“姊姊教训的是,我倒忘了我不是天生会水的,下回不敢了。你告诉我,李屏山找到了么?”
映红不解,皱眉看着他:“他是郎家的小厮儿,郎家看重便罢了,怎么你与老爷也如此看重他?”
魏子然不欲与她详说,只道:“你以后会知道的——你告诉我,父亲找到她了么?”
映红摇头,继而看着他脸色,说:“老爷找遍了附近的水域也没找到,老爷便说他是趁机逃了。”
魏子然听说父亲找了大半日也没找到南屏,心内悄悄,不胜忧愁。
映红见他为那李屏山黯然神伤,不知何故,哀声道:“你为个不相干的人险些儿溺亡,究竟是着了什么魔?”
魏子然却笑了:“她不是不相干的人。”
映红还想再问,罗衡却从舱外进来催道:“魏小年弟,睡饱了么?那头庆生的人已到齐了,就差你了。”
魏子然连忙起身整衣束发,随口问了一句:“你与小先生请的唱曲的是哪家的?”
罗衡默了片刻,方才缓缓笑道:“花音坞的。”
魏子然愕然,抬头问:“你请了你的彩铃姊姊?”
“没有,”罗衡道,“她倒想来,只是身子有恙,不便前来,只是请了她的几个好姊妹。”
魏子然默然,竟完全猜不着这位年兄心里在想些什么。
柳洲亭的庆生宴是为魏书婷设下的,而他却偏偏请了魏书婷十分介意的花音坞的娇娘艳女来,真不知是何居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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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章 万顷清波佳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