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夏·柳洲亭】
天色渐暮,湖边长提上车马喧阗,驺从嘈杂,人声喧扰。
问水亭前,楼船画舫相继靠岸收缆,鳞次排列,悉数会合在亭前。而那些乘着夜色出游的画舫游船上已渐次燃起了灯火,流萤一般缓缓在水上流动。
魏子然一行人下船穿过问水亭,径直朝一旁灯火煌煌、人影憧憧的柳洲亭①而去。
亭外,有魏家家丁仆从巡视守护;亭中也早已支起了桌椅茶炉,依旧是分男女两桌,各侍女、妈妈时刻不离各位哥儿、姐儿身边,唯恐这时节闹出些不成体统的事体来;请来的戏子伶人,则又在一角另设了一桌,一样的菜肴水酒。
魏子然与罗衡进了亭子,众人方才相继入座。
从亭中一眼望去,灯火中的高堤绿柳朦胧绰约,一派人声。
众人饮茶谈笑,唱曲论词,闹到热闹时,也便不拘男女,杂坐一处。
花音坞的几位娇娘艳女因得了罗衡吩咐,势必要将这场生辰宴闹得热闹,好教今日的寿星开怀高兴,只管卖力弹琴唱曲。
其中有一位擅弹琵琶、年方十六、唤作心巧的妓子,因平日里素与彩铃亲厚,自从罗衡结交了这魏家姐儿,从而冷落了彩铃,心中常怀有不平之气。今日难得见到魏书婷本人,果见这小小姐儿生得花容月貌,娴雅淑静,非她们这等烟花女子可比,她心中反倒又多出了几分不甘来。心想,同样是爹生娘养的,凭什么这些人从小就锦衣玉食、被人追着捧着,她们这些人却要长在那烂泥沟里,受人磋磨虐待?
如此想着,这心巧心中便愈发愤懑不平了,发誓定要离了那红粉销金窝儿,有朝一日也要同在座的这些姐儿一般穿金戴银、受人追捧。
在众人酒酣耳热、意兴阑珊之际,她因要引起座中几位哥儿的注意,便又卖力唱了几支好寓意的曲子,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瞅着与罗衡低语谈笑的魏子然。
魏子然饮了些酒,本有几分醉意,见那唱曲唱词的妓子有意无意抛过来的眼波儿,一心以为人家是在向身边的罗衡眉目传情,便笑着在罗衡耳边问了一句:“你老实告诉我,你在那柳陌花衢、秦楼谢馆里有几个相好的?”
罗衡不知他好端端地为何偏偏又问起了这个,倒也不再隐瞒他,坦白道:“你若问的是皮肉色相之交,一个也没有;若是问茶酒诗词之友,倒有好几个——呐,眼前这一个对你暗送秋波的可心人儿便是其中一个。”
魏子然不惯被人这般取笑,涨红了脸道:“既是你的可心人儿,这秋波自然是送给你的,扯上我胡说什么?”
“她那眼神儿分明是在往你身上瞅,怎么赖到我头上?”罗衡笑道,“你若不信,且招她过来问问便知端的。”
魏子然不愿招惹不相干的女子,白了他一眼,道:“我有些头疼,想去湖边走走,你可能陪我?”
罗衡望一眼亭角与众兄弟姊妹说笑的魏书婷,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随你扯谁去,不要拉上我,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
魏子然见他那眼睛、魂儿似乎已飞到了魏书婷身上,也不强求,便唤了尚攸与魏子焘去湖边吹风漫步。
玉兰不放心,忙又叫过亭外的两名汉子跟过去。
她眼看时候不早,适逢杨连枝遣人来催,她便与魏书婷商议着该回去了。
为安排各哥儿、姐儿回园子,打发花音坞的娇娘艳女离去,收拾这宴席残局,亭中少不得又是一阵忙乱。
罗衡却是趁众人忙乱的时候,悄悄来到坐于亭中柳影下的魏书婷身边,挨着她坐下后便往她手中塞了一样冰凉的物事,笑着在她耳边柔声低语:“生辰快乐。”
魏书婷本是呆坐着看着玉兰忙前忙后,身旁忽凑上这个人来,又是拉她的手,又是在她耳后低语,羞得她脸红心跳。那手里冰凉凉的物事,她也无心去看,只是将其默默拢进了袖中,避向一旁,侧颈低声回道:“谢谢。”
罗衡见四下无人,便放开胆子牵了她的衣袖,于袖中握住她柔腻纤细的手腕,也不许她挣脱,只管牢牢握着,低声央求着:“好姐儿,你正眼看一看我吧。”
魏书婷并不言语,只是闷闷坐着。
远处的玉兰乍然见两人坐在一处,四处却找不见一直守在魏书婷身边的墨香,便忙唤来琴香,悄声在她耳边吩咐道:“你过去看着些。衡哥儿若是规规矩矩坐着与姐儿说话,便让他坐着;若不规矩,你可得劝几句。”
琴香点头应了声是,便不慌不忙地走到了两人身后,轻轻咳嗽一声,慌得魏书婷连忙挣脱了袖中的那只手,仍是一言不发地坐着。
罗衡觉得无趣,回头望一眼对他满身防备的琴香,怒笑着说:“你们魏家,皆是些不通情理的人,真让人气闷!罢了,我也不留下来自讨没趣了,还是走吧。”
他又最后看了一眼默坐不语的魏书婷,终是无可奈何地起身出了柳洲亭。
出了亭子,花音坞的那位心巧却仍等在亭外,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便将他扯到不远处的浓密柳荫下。
她也不曾留意附近是否有人,开口便又是嘲讽又是责骂地道:“彩铃姊姊也教了你如何讨好这些闺中女孩儿的心,你却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总拿她当我们看,这又怎能偷取佳人芳心呢?我们这等微末之身,是不能同她们比的,知道的当你是抬举我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故意贬低羞辱她呢?”
罗衡笑道:“你不要低看自己,也不要高抬了她。同为女子,你们与她又有何分别?再让我听你说这些灰心丧气的话,下回便不带你出来耍了。”
听闻,心巧知趣地住了口,转而扒着他的胳膊,笑说:“这回的宴席不够尽兴,席间净是些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只有他家的那位大哥哥还有些风流意趣,你可得替我谋划着再见他一面,不要许多人,就我与他。”
罗衡见她果真对魏子然上了心,好心劝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这小年弟是个痴儿,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人,你何必去招惹他?”
心巧笑道:“我不求你帮我做成这事,只求你多带我出来见见世面,见见他,至于怎样让他青睐于我,这就不需你操心了。”
罗衡好笑地瞅着她,看她那副势在必得的神情,点头应允道:“带你见他倒也无妨,但是成是败,你皆怨不得旁人。”
心巧道:“便是失败了,料想最坏也坏不到彩铃姊姊那般田地,再说这不还有你么?不过……”她忽放低了声音,向四周环顾了一圈,方才道,“你究竟何时为彩铃姊姊赎身啊?”
“再等等吧……”罗衡有些为难,叹道,“你们也不是不知晓我的难处,为她赎身这事,万万不能传到我家人耳里,不然这事便成不了了——我一时还没凑够赎银,你让她再耐心等等。”
心巧却道:“姊姊倒不是不愿等,就怕那时候肚子藏不住了,让那孙二娘看出底细来,她又借此来讹钱。若是闹到哥儿家人跟前,那便不好看了。”
罗衡只是叹气,默默无言地携着人走远了。
而两人的这些言语却被一直藏于暗处小解的墨香听了个明白,看着那一男一女走远,她丝毫不敢耽误,提起裤子便向柳洲亭中跑去。
“玉兰姊姊——”她来不及歇口气,也不管亭中尚有收拾残局的丫头婆子和家丁仆从,便将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学了出来。
玉兰见她憨头憨脑的,不分地点场合胡乱说话,听到她说罗衡将她家姐儿与那些妓子等同而看时,便冷着脸喝住了她:“掌嘴!你是什么身份?姐儿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在姐儿面前编排这些话来羞辱姐儿!赶紧跪下向姐儿磕头认罪!”
墨香为人有些呆,即使被玉兰训斥了,仍试图为自己辩解,还是琴香怕她又说出些蠢话来,忙将人拽到魏书婷跟前,按着她跪下:“你错了便是你错了,向姐儿磕头认罪就是了!”
墨香虽觉得冤枉,这时候也只得与面前端然而坐的魏书婷磕头认罪。
魏书婷心里正因那些话而伤心失意,见墨香来磕头认罪,只道:“你起来——好好将那些话都说与我听吧。”
墨香吃了教训,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玉兰。
玉兰叹了一口气,只得将亭里、亭外的人悉数打发了,让人在远一些的地方等着,亭中却只留了她及在魏书婷身边服侍的琴香与墨香。
待人迹远去,玉兰方才小声对墨香说:“往后要说什么话,得看看场合,莫什么事都在人前说,也莫要高声高语,知道么?”
墨香埋头,委屈巴巴地说:“婢子知道了。”
玉兰这才道:“姐儿让你将听到的那些话说完,你现在可以慢慢说了。”
墨香早就藏不住了,得到首肯,便如倒豆子一般,将那些话从头至尾、有模有样、一字不漏地学了一遍。
她虽有些呆蠢,但因为人老实忠诚,又因有个好记性、好口才,魏书婷倒格外喜欢她伴着自己读些诗词文章,听她说些风趣好笑的见解。
眼下,她将听来的话学得绘声绘色、有模有样,魏书婷仿佛觉得说那些话的人就在眼前。而那个她不便启口、珍藏在心里的那个人的俊容笑貌,更如活过来了一般,正亲口向她吐露了心底真正的心事。
身边,玉兰因那人将她与妓子等同而看和那心巧一心想要攀附她大哥哥而气恼不已,她却毫不在意。她在意的,是他煞费苦心地为他的“彩铃姊姊”赎身落籍,甚而已和那女子暗结珠胎。
玉兰见她神色平平,不知心中是喜是怒,便委婉劝解道:“如此看来,他对姐儿终究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姐儿能早些看穿,也是好事,没的为他误了终身。”
“你们让我静静吧。”魏书婷忽轻轻开了口。
这时,玉兰不好忤逆她,只得与琴香、墨香退出了亭子,只在亭外守着。
“你不在姐儿身边好好服侍,却躲懒去听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的墙角,回去了领罚吧。”玉兰忽神色严肃地对墨香说。
墨香有苦无处说,只能乖乖认罚,但也不忘小声为自己辩解一句:“人有三急,我只是找了处隐蔽的地方解决那件急事啊。”
听言,琴香不由自主地噗嗤笑了;玉兰一眼看过去,她便慢慢止住了笑,却仍是不住拿眼睛瞅着墨香,愈看愈觉这人呆呆的。
亭中,魏书婷从袖中取出了罗衡送的生辰礼,莹白如玉的小瓷盒里盛着的却是殷红如血的玫瑰膏子,色泽诱人,香气逼人。
这种女儿家的闺房之物,魏书婷并不稀罕,但因是他送的,她当时偷偷去看时,只觉满心欢喜。这会儿再看,反倒觉得他的这份心意虚假轻浮,分明是将她与那些伶人妓子等同而看了。
而她,在他心里,终究是不如那“彩铃姊姊”的,甚而只是个笑话。
手腕上似乎仍残留着他的指温,她忽然也觉得恶心。
回到废园,她一直闷闷不乐的,早早便躺下了。
魏子然因受罗衡之托,想来探探她的口风,从外头回来便溜了过来,却被玉兰挡在了门外:“姐儿回来便睡下了,哥儿明儿再来吧。”
魏子然只得作罢,正欲折回,忽听魏书婷在屋内说道:“哥哥请进来吧,妹妹有事相托。”
听言,魏子然自是欢欢喜喜地折了回来,径直入内在她床头坐下了。
魏书婷望一眼玉兰,说:“我与哥哥说几句兄妹间的体己话,请姊姊回避些儿。”
如此,玉兰自然不会强留下来惹人嫌,便唤出了在屋内伺候的琴香与墨香,由着这对兄妹说话。
此时,魏书婷方才从床上坐起身,拢起半边床帐,将那盒玫瑰膏子从枕下摸了出来,递给魏子然:“这是那位衡哥儿送的生辰礼,我不便收着,请哥哥替我还回去吧。”
至此,魏子然才知罗衡亲手做的生辰礼是这个,不由在心中感叹这人果真是风月老手,送女儿家生辰礼也送这样风雅香艳的闺中之物,其心未免太昭然若揭了。
他将这盒玫瑰膏子接在手中,细看细闻,却因不懂女儿家的这些闺中之物,倒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他问:“妹妹不喜欢么?他说这是他亲手做的,虽比不得市面上的胭脂水粉,这份心意应正合你意呀!怎么要还回去?”
魏书婷眉头深锁,淡淡地道:“我不稀罕他这份心意。你告诉他,我不是那些地方养出来的女儿,请他别拿那一套来殷勤讨好我,我不稀罕。”
“你好大的气啊!”魏子然愈发奇怪,追问道,“在船上的时候,你待他不是这样的,怎么收了他的礼,反倒怨恨起他来了?”
魏书婷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抽噎着说:“我就是不稀罕他送的礼!谁稀罕,他便送谁去!”
魏子然不敢再说,只得暂时收下了那玫瑰膏子,温声说:“他欺负你了,让你受委屈了,你可同我说一说,为什么对我如此见外呢?我同他好,但与你亲,你要相信我的心是向着你的,你若想就此与他绝了交情,我便将你的意思传达给他,但你总得告诉我缘由呀!”
注释①: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在《西湖梦寻》里写到:“柳洲亭,宋初为丰乐楼。高宗移汴民居杭地嘉、湖诸郡,时岁丰稔,建此楼以与民同乐,故名。”
但是,通过查询元明两代诗人诗词、游记,南宋临安丰乐楼应在元初就已经被大火烧毁了。
例,方回(南宋灭亡后降元)的《记正月二十五日西湖之游十五首》里写到:“来舆去马禁城空,丰乐楼消一炬红。说与吴侬莫惆怅,龙墀犹化梵王宫。”
又例,罗志仁(宋元更替时期的诗人)在《题汪水云诗十首其一》中写到:“丰乐华楼已劫灰,涌金春色未尘埃。道人有道轩窗静,那处湖光不好来。”
以上两例皆可说明杭州丰乐楼在元初就毁了。张岱在《西湖梦寻》里说“柳洲亭,宋初为丰乐楼”,据蠢作者猜测,应是元明时期,西湖的旅游业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后人又在丰乐楼附近或借用了原有丰乐楼的废址建了柳洲亭,跟南宋的杭州丰乐楼应不是一回事。
这些只是蠢作者的推测,现今柳洲亭已不复存在,难以推测其具体位置及规模结构,只能在明人的小说、文字里看到它的踪影。
另外,文中出现的问水亭据《西湖梦寻》记载,应在柳洲亭左近,现今已经修复,仍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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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一章 柳烟深处弄管弦